□钱重碧
这是一个安静的、阳光明媚的日子,节日人潮和鞭炮的喧嚣已经散去,正适合沉下心来,好好打理一下,那些盘桓于心头多时,却又一直无从下手的纷繁思绪。
我从锦匣中取出了那只玉镯,细细地端详着,轻轻地摩挲着。这是一只青白色的和田玉镯,传统的圆条造型,周身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漫漫岁月无声的浸染,使它呈现出一种温婉沉静的安详气韵。
玉镯是我那从未谋面的祖母留下的,本有两只,因为父亲兄弟四人共生8男2女,所以这玉镯就由孙女辈的堂姐和我,一人一只,留作纪念。
父亲十岁那年,祖母就因病故去了。“祖母”之于我,就是小时候所填家庭情况表中陌生的一栏,成年后偶尔苍白无据的想象。内心里,因为欠缺其他孩子承欢膝下的祖孙亲情,有时,也会闪过几许羡慕,几许遗憾,却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机会去好好了解一下祖母短暂的一生。直到前些年,我从许久不见的伯父手里接过这只玉镯,还有祖母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一张照片,祖母的形象,方才借由父辈的叙述,从此萦绕于心,深深不忘。
那张照片并不是祖母的个人玉照,而是她在三十多岁时和家中女眷的合影,具体的拍摄年代不详,季节是冬天。照片上的四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袍,一字排开,侧身而立。祖母垂手站在最右侧,个头不高,身材匀称。头上盘着一丝不乱的乌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眉峰微蹙,目光平和又略带沉思地望向前方。挺直的鼻梁下,那张棱角分明的嘴稍稍抿着嘴角。看上去通身没有娇弱羞赧之态,倒是沉着端庄,气定神闲。祖母一八九六年出生于苏州殷实开明的商贾之家,是家中长女,下有三弟一妹,未出嫁时就是家中父母的好帮手,弟妹们的“领头羊”。她曾就读于颇有声望的无锡荡口鸿模小学,在那女子甚少上学读书的年代,堪称知书达理见多识广的“女秀才”,由此亦可见她父母对于她的偏爱和器重。
祖母是如何嫁入无锡钱家已无从得知,想必也是媒妁之言牵成红线。无锡钱氏在当时乃是有着数百年聚族而居历史的封建大家族。祖父乃南京两江法政学堂毕业,看不惯世风日下,又找不到济世良方,与世无争的性格,使其既不愿从仕做官,也不想开坛授课,又不知稼穑生产,且不擅经商理财,却喜欢研习家中的古旧医书,只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一大家子只能靠祖宗所留不多的田产店铺获得温饱。与钱穆同时代的祖母,从一个新兴的资产阶级家庭嫁入这样的封建大家族,其压力和不适可想而知。虽说她和祖父鹣鲽情深,但柴米油盐,人情世态,赡养长辈,抚育子女,都要靠她上下打点,日夜操持,经年累月的操劳,严重地损害了她的身体健康。出嫁之时,她父母陪嫁的这一对玉镯,应该见证了祖母从青春韶华到油尽灯枯的一世辛苦。
祖母走后,她的弟妹都伸出援手,替她照拂这个她放心不下的家庭。祖母的美德,成为孩子的余荫。八年后,祖父熬过了抗战的腥风血雨,却终没有等到春暖花开。父亲他们四兄弟陆续散于沪、宁、闽、渝,踏上各自艰苦奋斗的人生路程。但一路行来,他们都做到了祖父母的冀望,那就是:“夫妻白头相守,手足困难相扶,个人自强不息,家庭和衷共济。”
抚摸着祖母留下的这只玉镯,心中汩汩流淌的,是“血浓于水”的感动和一脉相承的亲情。冥冥之中,祖母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岁月厚厚的风尘,如眼前这艳艳暖阳,静静地祝福于我。此时,我特别想说:我感恩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