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风华

  事实上，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直到今天也只有一个小众读者群。可能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作为博尔赫斯的密友与合作者，在卡萨雷斯逾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其光辉基本遮掩在博尔赫斯的耀眼光芒中。但我觉得这种观点大谬不然。在我看来，卡萨雷斯与博尔赫斯就像他们两人共同感兴趣的一个意象——镜子一样，互为一个镜子的两面，缺少了一个，另一个都无法独自成型。

  卡萨雷斯1914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庄园世家。与博尔赫斯一样，卡萨雷斯也是一个早慧的天才。他从小博览群书，从7岁起就开始写作，14岁时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15岁时，他的父亲资助他出版了第一部短篇故事集。

  毋庸讳言，与博尔赫斯的交往对卡萨雷斯的文学生涯肯定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1932年在女作家维多利亚·奥康普为欢迎某个从法国到访的作家而举办的午餐聚会上。尽管他俩年龄相差很大——当时卡萨雷斯才18岁而博尔赫斯已经33岁了，但是他们却十分投缘。博尔赫斯之所以对刚届成年的卡斯雷斯如此器重，肯定是因为他已经认识到了后者在文学上的不凡才华。

  1933年，卡萨雷斯为自己的一本名为《射向未来的十七发子弹》的书找到了出版商。接下来的一年里他出版了一本厚厚的故事集，书名叫《混乱》，“都是对梦的记录或解释”，评论界对此骂声一片。但卡萨雷斯泰然处之。对年仅20岁的作家而言，争议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关于卡萨雷斯迷恋幻想文学的源，来自卡萨雷斯的一个访谈：“我母亲在她的房间里有一面三面镜。我可以看见她的房间被反射了数百次。这暗示了现实的某种难以捉摸的属性。我看见这些房间，但它们并不存在。”正是在这面威尼斯镜子的启发下，卡萨雷斯从1937年开始写作一个对他自己、对博尔赫斯乃至对整个拉美小说都有重大影响的作品：《莫雷尔的发明》。小说最终在1940年出版发行。这部小说让卡萨雷斯一举成名，并成为拉美文学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逃犯（书中并未交代他身犯何罪），为了躲避追捕，他在一名意大利商人的帮助下，跨海来到一个神秘的荒岛上。据说上岛的人都会得一种怪病，由表及里地慢慢烂死。但作为一名逃犯，他别无选择。为了记下岛上那些令人费解的怪事，和“向全人类证明，这世界是所有逃亡者的地狱”，他开始记日记。而这本小说，就是由他记下的日记构成的。

  岛上四季常青，既有平坦的山顶，又有深深的沼泽。一座高有三层的博物馆和一座小教堂耸立其上。博物馆里不仅有图书馆，还有圆厅、十五间豪华的卧室，以及厨房。最神秘的是地下室，有水泵、发电机和一座完美的青瓷建筑。有一天，他在岛上看到了一个在西坡观看夕阳的美丽的女人，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后来在她与同伴莫雷尔的谈话中知道她叫福斯蒂妮。显然，莫雷尔也是福斯蒂妮的爱慕者。接下来，他看到了更多的人，都是福斯蒂妮和莫雷尔的朋友。

  主人公矛盾重重，一方面他担心这些人会把他抓捕，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对福斯蒂妮的感情。最终，他决定冒险出面，找机会与福斯蒂妮交谈，可是，福斯蒂妮竟然对他视而不见。几次试探之后，他认定自己成了一个隐形人，并为此悲从中来。他不敢进入房间，每天呆在沼泽里，并受尽了饥饿的折磨。他跟踪这群人，偷听他们的谈话，最终得知是莫雷尔购买了这座岛并建筑了博物馆、教堂和游泳池，他掌握了潮汐的规律以使岛上电力充足，最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发明——一架生命复制机安装在了岛上。他把包括自己爱慕的福斯蒂妮在内的几位朋友骗到岛上，在未告知的情况下，悄悄把他们一周的生活场景摄录下来，存储在一个存储盘上。而播放的时候，既不需要屏幕，也不需要纸张，“所播放的形象，无论白天黑夜，都是完全立体的存在”——和真的一样，存在于三维空间。莫雷尔的计划是：把时间储存起来，直至永恒。他将这个岛及其建筑称为“秘密天堂”，企图和朋友们永远生活在这个岛上，不断重复这个星期的生活场景。

  至此，小说的主人公才明白，他爱上的福斯蒂妮及所有人，原来都是那架生命复制机播放出来的形象。要命的是，为了使复制的生命具有人的灵魂，这项发明所摄录过的一切：树木、鲜花、青蛙都已经死去，他不小心摄录了的左手也在逐渐枯萎。这使他联想起那位意大利商人曾经跟他讲过的那艘被日本巡洋舰击沉的蒸汽船，船上所有人的毛发、指甲很快脱落，终至危亡。原来，是莫雷尔策划了这次集体死亡事件，他与他的朋友们同归于尽，以便和福斯蒂妮永不分离，作为一群形象永存于荒岛之上。

  感觉到了无生趣的主人公最终找到了他称之为“一劳永逸”的最佳方案：他摄录下自己与福斯蒂妮等形象共同生活的场景，用自己的死换取与福斯蒂妮的“永恒共存”。

  博尔赫斯为《莫雷尔的发明》撰写了热情洋溢的序言。在序言中，博尔赫斯反驳了斯蒂文森和加塞特关于“情节小说”的偏见，称赞卡萨雷斯“在本书的字里行间幸运地解决了这样一个难题：用幻觉、幻想和象征（而不是超现实的假定）谱写了一部新的、充满奇迹的《奥德赛》。”他认定卡萨雷斯艺术地超越了一系列古罗马的神学家、一些作家诗人，“给我们的大陆、我们的语言文学带来了新的希望”。序言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同本书作者讨论了所有细节之后，我以为用完美这两个字来评价这部作品将不会过分。”

  这绝不是朋友之间的溢美之词。英国作家埃德温·威廉森认为，尽管博尔赫斯对卡萨雷斯小说的情节表示赞赏，但他肯定也发现后者已经开始超越他了——因为博尔赫斯经过十年的努力，还没有写成一部有情节的小说。

  正像博尔赫斯在《莫雷尔的发明》序言中所说的那样，在卡萨雷斯之前，“西班牙语文学中，还少有理性的幻想作品”。而卡萨雷斯以其超人的才华和天才的作品，真正确立了拉丁美洲的“幻想文学”传统。

  而他与博尔赫斯在漫长岁月里的友谊，则足以成为所有作家交往的典范。卡萨雷斯结婚的时候，比他年长15岁的博尔赫斯以教父身份出席了他的婚礼。此后的40年中，博尔赫斯每个星期都去他的家里吃晚饭。而卡萨雷斯则将博尔赫斯在晚饭时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辑成了《博尔赫斯》一书。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总是这么严肃，总是涉及文学与思想。有一次，博尔赫斯带着些许嫉妒对很有女人缘的卡萨雷斯说：“您有艳遇，我只有爱情。”而博尔赫斯的爱情从来也不是一帆风顺。

  他们还时常在咖啡馆里把正在构思的故事讲给对方听，当作是互赠礼物。这个习惯，卡萨雷斯一直保留到他的晚年。当然，那时候博尔赫斯早已离世了。他于是在构思新故事时，邀请一位女士共进午餐并讲给她听，假若这位女士认为他的故事有趣，他再将故事写出来。当然，他邀请的女士里不乏文艺沙龙中的知名作家。

  1999年，卡萨雷斯病逝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研究者通常认为，兴起于1940年代的一代阿根廷文学风潮也随之谢幕。

  人们都说女人最喜欢得到恭维，但我却相信自然而然的爱情。

  阿道夫·卡萨雷斯

  1914-1999

  阿根廷作家，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家之一。1932年，他与博尔赫斯相识，此后曾共同创作了多部小说。1940年，他创作了《莫雷尔的发明》，博尔赫斯亲自作序推荐，称其可用“完美”二字评价。1999年病逝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代表作还包括《英雄梦》《逃亡计划》等。

  作家评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比奥伊·卡萨雷斯是阿根廷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这是句陈词滥调，但陈词滥调常常是明显的事实，所以我们才会一再重复。

  约翰·厄普代克

  比奥伊·卡萨雷斯的小说有魅力，但也有危险的智慧和突然而至的悲伤，只有一个老到的文学家才能传达出这样的效果。

  奥克塔维奥·帕斯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莫雷尔的发明》是一部完美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