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主编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在追求房子和车子、精致的利己主义盛行的当下,故宫却有这么一批人,他们用3年磨一把刀,用18年修复一幅画。他们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在日复一日的修复中,成全了文物,延续了历史,也成全了他们自己。“择一事,终一生”,令无数年轻人深受触动。
纪录片侧重于文物修复的日常,本书则侧重于“修文物的人”不为人所知的,与文物摩挲交流的,时间的故事。
故宫修复的技艺与历史,古老的师承关系和情感,宫墙内外的诱惑与挣扎,内心的冲突与坚守,日复一日的庸常与伟大,尽在其中。
知名作家绿妖深入故宫,用了大量的时间,观摩大师们的日常工作,与他们面对面交流,深入采访;诗人摄影家严明,近距离跟随拍摄。绿妖和严明均为各自行当里颇受赞誉的“匠人”,业不同,道相同,二人的作品,可信可感。
修复师王有亮:我们永远是修旧如旧
我的师父叫赵振茂,传承的脉络叫北派修复,歪嘴于是第一代,第二代是张泰恩,张泰恩再传侄子张文普,张文普收了八个徒弟,其中就有我师父赵振茂。
1952年故宫准备进行第一次大的文物整理,清朝那会儿都没怎么动过那些东西,库房里头比较乱,也有坏的,就想在全国招些修复的人员。这么着把我们师父也请过来了。修复厂当时就一个铜器组一个裱画组,还有木器组。
我是1983年进的故宫,那会儿我十九岁。我们刚来的时候根本闲不住,没有让你坐的时候,真正让你坐的时候那就是磨你性子了。我们新来的主要还是打磨,就是累活,因为技术含量低。说实在也不低,铸造完以后铸件表面有一层硬壳,氧化壳,必须把氧化壳磨下去。然后是做旧。这是复制青铜器最关键的,因为你磨出来多好看的东西,没有锈就没价值,它就是一个铸件。
我刚来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就是让师父给磨的性子,真急不来,这活儿你必须是一点一点弄,着急出不了活。这个其实靠自己悟,师父不会说,都是“看着弄”。弄对了自然就对了,没特高兴地夸过谁,觉得你这个好就一点头,收了。没有说你做得真好什么的。以前老师傅带徒弟好像都是让你自己去琢磨,不会主动教,要想学就是偷学。所谓偷学,就是他做的时候你得瞄着看怎么弄。现在是主动教,生怕你不听。
这真的还是年代的问题。传统的老师傅教人跟现代的不一样,是另外一种思维。反正你自己悟的东西你印象深。可是有一点,我们师父对这文物特别在意,敬重。他交给你一件文物他也心里琢磨你能不能修好,而且在这当中,他看到这文物有危险或者是可能有,他眼睛厉害啊,他接触东西多,可以看出来这腿儿是焊过的,他立马提醒你,这个地方你一定要注意,然后,真正说你做颜色的时候,反正就这颜色盒这些颜料,你把颜色盒弄干净了都放好了,剩下就不管了。问他不轻易回答,师父,这个色应该怎么弄?“琢磨去!去慢慢弄!”
文物修复遵循“最小干预”原则,包括修复的地方跟原件要有区别、有可识别性,这是意大利和日本搞的,叫《威尼斯宪章》,我们倒是不反对你们国家怎么修。意大利那儿修的我们也看了,我和我师哥我们一起去过,它那儿雕塑多,只要能立着,胳膊缺了不配,维纳斯缺了不配,搁咱们这儿的话我个人认为还是不好。如果你有可参考的资料依据你就配上,还是完美的一个再现。可是他们就是有资料也不配,就说你弄上去不是原来的东西了,他就是那么一个概念。然后色还不给人家做好了,就是故意。
其实搁我们这来讲等于手艺忒差了,等于你做不出来你才……咱们不能挤兑人家,我们就说我们的想法就是修复得越看不出来我们才认可,这是你的手艺。让人能看出来,那太简单了,那活儿还不好干。有个教堂是地震了还是什么,神父像碎得一塌糊涂,又贴回去了,贴回去多少把眼睛得随上吧,他给你露白,眼睛是白的还有裂缝,多难看,人物首先要看眼睛,你多少给它勾勾。
我们这行,对一个人手艺的最高赞誉是恢复原貌,就等于你所做的让人看不出来。一件青铜器碎一百多片,别说什么了,光焊接上面全是道子,跟蜘蛛网似的,所有焊锡多了得去,少了得补,然后颜色跟两边随,得让它看不出断碴儿来,我们必须这么做。
修复师王津:修文物是和古人对话
故宫里的钟表修复从清代传下来一直没断。因为钟表一直在使用,皇上被赶出去了,维修保养的人还是要有,所以徐文璘老先生一直在。他儿子是徐芳州,在东华门开着一个修表铺,解放后跟着父亲也进了故宫。我的师父叫马玉良,是从故宫警卫队转过来跟老先生当学徒的。
上班前我各屋转了转,当时钟表组人最少,遮着帘子挡西晒,屋里暗暗的,就马师父一人。跟师父聊了聊天,给开了两个钟表,问喜不喜欢这一类的,我说喜欢,他说那你就回家等着。后来就来这屋了。那会儿不太懂,感觉别屋人都挺多的,木工室一进门六七个人,地下全是刨花,感觉没有下脚地儿。钟表屋安静。我是有点喜欢安静,你想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跟一七十几岁的人(王津和爷爷一起长大)一起生活,受爷爷的影响挺大。
基本第一年都是拿非文物练习。那会儿我们各个工作室都有一个小座钟看时间,钟坏了帮着修修,或者拿非文物的钟表练手,拆拆装装,里面怎么回事,谁挨着谁,怎么拆怎么装的,就是练个手感。慢慢熟了,第二年开始能接触文物类,也是比较简单的,有大活跟着干,打下手。修理这东西师父也没法说这个应该怎么干,那个应该怎么干,关键还是自己动手,自己体会。他不会主动把我们叫过来教,说跟动手是两码事,听完以后不如上手干更直接,练得更方便。
郭老师说我修过写字人钟吗?哦,那是瑞士的写字人钟,那里面的人写出来的字儿是英文。当时瑞士在北京办一个活动,钟摔坏了。他们有修复师过来,但可能时间紧,晚上发现,第三天早上就要用,就请故宫帮一下忙,地方在金融街,离我家特别近。那时晚上十点多了,我从家过去干了半宿,损坏的小零件做了做,第二天中午又去,弄到晚上十二点。
其实也没什么,它有一个链断了,不够长。我说你干脆摘掉这个,买根0.5(号)的钓鱼线。那个线粗细合适,韧性好,力量够,新闻发布会能用。救急你没办法。它应该是这种链,这种链我们故宫有一些,不多,不能给他用呀,两码事。只能拿这个代替一下。他也同意,他说行行,达到效果就行。
用民国的纸币代替羊皮补气囊,我们师父那一代就用。那种纸币韧性好,比纸要强。后来我们发现前人修复中也有拿那纸币粘的。那种羊皮是国外做的,挺薄,跟纸似的,国内没有。这些都是没有办法,(零件)没有啊。现在我们钱(纸币)也没了,也没用了。
修文物是跟古人对话,他们那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的确感觉跟历代修复过它的工匠有交流,你打开一个钟,你能感觉到有的修得很敷衍,有的做得非常细。这人手艺,活糙活细,有感觉。可能很多钟上一次修还是清朝。包括桌上这个钟,它上一次修是什么时候?解放后修过的钟肯定不会损坏得这么厉害。距离上次修应该百八十年了。
郭文林:临摹一张新画,等于延续八百年
纸寿千年,绢寿八百,即使不算战火辗转,书画卷轴也只能保存八百年。以临摹的方式来保存原件自东晋已得到重视,兴盛于唐宋。历代都有宫廷画师对古画进行临摹复制,至宋徽宗时期,更组织皇家画家大量临摹前朝名迹,“训督甚严”。
民国初期,上海地区集中了一批专以临摹传世名画的书画临摹高手,成员主要有谭敬、汤安、金仲鱼、郑竹友等,他们制作古书画时分工合作,或绘画,或写字,或摹刻印章,或装裱做旧,所摹作品惟妙惟肖。解放后,故宫博物院成立摹画室,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古代书画的临摹复制工作。郑竹友和金仲鱼先生负责摹字摹画,金禹民先生负责摹印,这个组合堪称高手云集。
中国绘画史上有过几次,官办大批量地做临摹,最好的就是宋朝。宋徽宗本身就是一个大画家,对书画特别重视,他专门有画院,那时候叫官样,就是专门画画的。很多珍品就一件,又没有印刷品,又没有照相,怎么让大伙都知道呢,就临摹,送给大臣,这是官摹。好像明代也有,清代也有,当然最昌盛是宋代。
其实我们看到的很多名画都是宋代摹本。比如说《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而唐代张萱的《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现在看到的都是宋徽宗摹的。咱们故宫也等于官办的,解放以后官办的专门临摹书画的,但是咱们跟造假画不一样,他造假画呢,画出来跟原作比较像,他是骗人的。我们这个等于都是复制品,就是咱们要表明自己是复制品。复制品,有个名字叫“下真迹一等”,比真迹差一点。故宫文物有两个系列,故宫原存的,叫故字号;新收进来的,叫新字号。还有专门一个复字号,就是我们复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