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山
很长时间里,沈勤的名字在人们的印象里并不清晰。他是画家,他画水墨画,1980年代就登台亮相,获得好评,然而在之后的岁月中,他若隐若现,用他自己的话说,几乎在石家庄隐居了三十年。沈勤是南京的画家,在石家庄“隐居”,似乎有些奇怪。奇怪的事发生在一个画家身上其实是很正常的,要是这个画家足够厉害,就更正常了。沈勤在水墨画领域里足够厉害,在我的视野里,能够与他匹敌的人屈指可数。我知道,这样的说法是有些可疑的,画画不是打擂台,谁赢谁输不靠勇力,所以匹不匹敌只是一种比喻。在某种程度上,奠定画家的地位需要时间,这个时间不是三年五年,很多时候三十年五十年都看不出来。
沈勤言语不多,却往往能够画龙点睛,三言两语,直指问题的实质。我们聊得来,原因在于我们都直来直去,反感绕弯弯;都有精神的洁癖,容忍不了不干不净的东西。譬如他说了,恶俗的时代需要恶俗的画家。没错,事实的确如此。时代怎么会恶俗了呢?这件事说来话长:体制、市场、传统、人心,等等,等等,各种因素交叉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复杂归复杂,总有一些根本的因素在起作用。在我看来,标准的扭曲便是其中之一。本来,美丑优劣的标准摆那儿,人若有自知之明,对号入座就行了,问题是倒过来了,像莎士比亚的描述,黑的变成了白的,香的变成了臭的,美的变成了丑的。标准一变,就什么都变了。所以,一个劣质画家会成为官场和市场的宠儿,一个优秀画家反而长年坐冷板凳——当然啦,这种情况古今中外并不鲜见,只是我们时代过于突出。我在以前一篇文章里写道,那些宠儿是神笔马良,能画金山银山,就是进不了美术史。沈勤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不将就,不随俗,或许“隐居”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毕竟给他一个安静思考和创作环境,对于他这样心性的人来说,自然是十分贴切的。几十年来,水墨领域花样百出,各色人等粉墨登场,现在看来,凑热闹易,出成果难——此情此景,沈勤便显得愈加难能可贵了。
从图式上看,沈勤的画是独一无二的——我想指出,独特的图式是一个画家是否优秀的主要指标。我参观过许多水墨画展览,不看作品展签,很难区分谁谁谁,千人一面是水墨画家的通病。我经常听到这些千人一面的画家自吹自擂: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画家。其实这些大言不惭的自我吹嘘者与两百年前的清朝人的绘画几乎雷同,而两百年的时间却从手指缝里溜走了。这是水墨画领域的奇葩现象:山头林立、人人“第一”、“大师”成堆,为什么所谓的国学、国术、国医之类行业中的骗子特别多?原因不外乎一点,他们忽悠那些吃瓜群众不需要多少本事。实际上,在当下的文化生态里,多元化、多样性的艺术类型、艺术表达已经大大挤压了水墨画的空间,如果弄水墨画的仍然躲在古人的荫蔽下原地踏步,举着“民族文化”的招牌,便以为可以放低标准,得到高分,结果只能是广场舞水准,图个热闹而已。我敢说,没有个人的独特图式,而且,这种图式必须与传统表达拉开极大的距离——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全新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才有一点点可能与当代艺术试比高。我说一点点可能已经拔高了水墨画的意义。若干年时间里,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水墨画有没有再创辉煌的前景?我的答案是悲观的。正如我和沈勤谈到,无论是现实还是未来,越是高端的水墨画将越是小众的,越缺乏大背景的支撑。因为真正能够创作出高品质水墨画的作者越来越少,真正能够欣赏这样高品质水墨画的人也越来越少。
回到沈勤作品的内部,看看他一个人悄悄练了“三十年”功,本事究竟如何?沈勤作画依旧运用传统媒材——前面说过,从中国画到水墨画,清理了概念的混杂,使其易于分辨,易于解说。就结果倒推起因,沈勤是个天生的水墨画家——我相信,他或许也可以做一些其他创作,但不会把他的细腻、敏感、空灵、通透如此完整地加以表达。在沈勤的水墨语言里,题材是不起多大作用的,对象即是他自身,听起来抽象,仔细辨析便可发现,他在作品里透射的自身的影子一直如画随行。至于技法,简直是他的一项绝活:层次的展开了无痕迹,薄如蝉翼,细如发丝;既灵动如水纹,又明晰如碧空,并恰到好处地与画面的大块黑白结构连接起来,水墨画的表现力因此凸显——请注意,这个表现力既与作者的才华和认识有关,也借力于媒材的特性。我特别想指出一点,文字语言在这里已经变得迟钝了,任何类比、隐喻都只能接近而难贴切。沈勤把水墨画的门槛从一厘米拔高到一米零一厘米,这是他的贡献,是他多年修为的结果。可以想象,一米多高的门槛,身边还会剩下多少跟随者?幸好,沈勤只关注自己的作品,以及作品能否在自己期待中更长久地延续下去。
一个画家的三十年,最终用作品证明了时间的胜利,这是我要说的全部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