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进升
乡下园子不大,各色蔬菜挤挤挨挨,俨然微型社会:白菜是喧哗的学生,辣椒是饶舌的妇人,南瓜是墙根边打盹的老者……菜园之外,丝瓜像马背上的放牧少年,过着流浪生活。
在村头地角,乡亲们通常会栽种丝瓜,让它顺着杂树、铁塔或围墙,爬藤。丝瓜不计较起点高不高,舞台大不大,只顾一路开花,直到结果。
我从小对丝瓜汤情有独钟。黄瓜太多,吃着吃着就腻了;苦瓜太苦,叫人停杯投箸不能食;只有丝瓜蛋汤简约得像一场美好的邂逅,风过无痕,却回味悠长。
池塘边,布谷鸟唤醒小土堆上的丝瓜苗。母亲挑来的一担基肥,是它们去往未来的全部盘费。冬瓜看上去有点懒散,包菜过于淡定,相比之下,丝瓜像纯情诗人所说: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清晨,它附上灌木,黄昏,已经攀上梓树。
在树下钓鱼时,我嫌丝瓜藤碍事,往往野蛮地扯断触须,随手挂在一边。母亲打抱不平:它又没招惹你,你可以去对岸嘛。母亲有心,丝瓜无意。几天后,另一支藤蔓悄悄地伸过来,覆盖了盛夏的创口。
也有丝瓜随着歪斜的杨树,垂至水面,看上去像玩杂技一样惊险。丝瓜架下好乘凉,青蛙、蝴蝶、知了、蜻蜓,叫的叫,飞的飞,不亦乐乎。一条草鱼跃起,咬住丝瓜,也许嘴滑,丝瓜反弹回来。突然,另一条大鱼破水而出,连瓜带藤拽入混沌世界。巨大的漩涡中,小丝瓜浮浮沉沉。
乌桕叶落满塘时,丝瓜在风中老去,藤蔓用尽力气,描绘出一幅苍凉的写意古画。天色将晚,燕子贴着树梢悄然南飞。农闲时,母亲将发黑的丝瓜摘下,瓜瓤放在厨房,种子留给春天——明年的丝瓜,会在大塘冲、邱家山、人工渠边和举水河畔,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有时我想,自己不正是母亲种下的一棵丝瓜吗?我自老家出发,从武汉到北京,又从广州到苏州,流浪了半个中国,可我的根还在故乡,那条叫乡愁的藤蔓,把我和故乡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