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中林
父亲老了,父亲也小了。
这些年,父亲的牙齿落了,眼睛花了,腿脚不灵便了。挺直的脊背弯下去,没有了当年的果断。做事喜欢问问我们,要不要做,怎么做。本来他就知道,有什么问的呢?但是他却一遍又一遍地问。有时,他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就像当年我抓着他的手,依恋地望着他一样。
父亲不善言辞。从我上学到工作,都是母亲和我说。我的故事他大多是从母亲的嘴里知道的。就是我复读这样的大事,父亲也只有一句“不念了”,就把我从同学家拉了回来——那时,我准备和同学去高中报名。我哭,我闹,他不言语,直到母亲说她要钱做手术,我才安静下来——你要是先说,我会让母亲那么忧伤吗?
父母一生不容易,送走了三位老人,养大了我们兄妹三个。那时的生活困窘,但是只要父亲一出门,回家总会有牛皮糖或者糖葫芦带回家。父亲从不动嘴,都给了我们,他只是笑着看我们吃。
现在,父亲老了。一进门,父亲就凑上来,依着我的膝盖坐着,望着我笑。冲牛奶给他,拿香蕉给他,他从来不拒绝,拿起来就喝,就吃。看着父亲嘴角都是牛奶和香蕉,我不禁想笑,这不就是我儿时的馋相吗?拿手巾给他抹嘴,他不动,眯着眼,含着笑。歇下来了,他就缠着我,问我的工作,问孙女的学习,似乎总也听不完,总也听不够似的。母亲叫我不要理他,但看看他期盼的眼神,我又怎能拒绝?
这些年在外颠簸,经常醉酒。父亲一见面就撵着我唠叨:“这么大岁数了,要懂得克制。酒要喝,身体也要当心。天天醉,还有身体吗?”
前些日子,到医院查了查,医生说我“三高”问题严重,要注意调养,千万别喝酒。第二天一早,父母就从一百多里外的家乡赶过来,背来了一大袋苦柚。“看你把自己糟蹋的,我的话你怎么就不听呢?”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眼里是痛惜和责备。母亲说,苦柚是他跑了十几里地,到老中医家讨要来的。父亲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这一次他却没有走,还陪我睡了一个晚上。我感到奇怪。母亲说,他是担心我不吃苦柚,想留下来看看。听着母亲的话,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片汪洋。
这些日子,父亲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问我苦柚吃了没有,医院去了没有。这“三高”一个苦柚就吃得好,那还有什么必要上医院呢?心下这样想,但嘴上却响亮地应着他——苦柚我又买了,到医院医生说我坚持得不错。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欢畅的笑声。
前几天回家,我因为急着要上班,小跑着去赶车,却听到母亲在身后喊着“中儿,等等你爸爸”。一回头,才看见父亲摇摇晃晃地挪着身子在追我。“爸,你回去吧,我赶时间。”父亲似乎没有听见,还是艰难地向前挨着。我放慢脚步,等着父亲,搀着他一起向车走去。要走了,这个一生没有和我说过“再见” 的父亲,呆呆地笑着,用眼神送着我。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岁月将父亲还原成了孩子,但是在他眼里,我们却始终是他的孩子。面对着他越老越浓的牵挂,越老越深的执著,我们是时候该慢下来,等等他们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