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风华

  有一类作家，他们的出现就是来刷新我们对于文学的认知，毫无疑问，科塔萨尔就是这支小分队中的一员。

  胡利奥·科塔萨尔的一生充满诸多的偶然，或者用他自己常用的一个词“例外”更为合适。作为一个阿根廷人，他于1914年8月26日出生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而去世地却是法国巴黎。这就像是一个象征，一个大师的缘起与结局。

  少年时代的科塔萨尔体弱多病，很长时间卧病在床，这也给了他很好的阅读时间，在母亲的推荐下，他阅读了大量书籍，八岁时就开始尝试写作。1932年，18岁的科塔萨尔开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学习哲学,但很快就放弃了。为给母亲缓解经济压力，他选择了师范学校的文学专业。毕业后，他开始在中学教书。1934年，他考取阿科斯塔师范学院，专修欧美文学，一年后因经济拮据而辍学，去一乡村中学教书。1938年，受聘于门多萨省库约大学讲授法国文学。1943年因政局动荡而失业，他随之失去安定的生活环境，饱尝了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之苦。而有的资料则显示他自1944年开始在库约大学任教。不论哪种说法是真实的，至少我们可以知道由于家庭等原因，青年科塔萨尔生活清贫，变动不居。

  同福克纳、马尔克斯等小说大师一样，科塔萨尔的写作也是以诗歌起步。1938年，他以胡利奥·丹尼斯为笔名出版了一本名为《仪表》的诗集，印数250册。他的诗歌深受唯美主义影响，文词优美，讲究韵律，但未引起大的反响。1951年，科塔萨尔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动物寓言集》出版，这本书开始为他赢得优秀作家的声誉。

  《被侵占的住宅》（在人民文学版的《动物寓言集》中译作《被占的宅子》，因为译文不够精当，我选看旧译，也即炜华的译本）是这个小说集的第一篇小说，也是科塔萨尔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博尔赫斯回忆道：“40年代的某段时间，我在一家犹如秘密刊物的文学杂志当编辑。一个平平常常的下午，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我已不记得他当时的模样）交给我一份手写的短篇小说稿。我对他说过十天再来，届时我会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一周后，他来了。我对他说，他的那篇小说我很喜欢，已经送去刊印了。没过多久，胡利奥·科塔萨尔便读到了印成铅字的《被侵占的住宅》。

  “我无法知道博尔赫斯是怎样构思他的短篇小说的；但是他的短篇小说的结构好像来自幻想的现象本身。例如他写过一个人的想法，此人自认为是大活人，实际上不过是别人做的一个梦。我认为这个想法是博尔赫斯抽象思维的产物。于是他便根据这种想法写短篇小说，构思关于人物、地点和情节的故事。我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关于幻想故事的抽象想法我从来也没有产生过。我所有的是一种总体的情景，总体的东西；其中的人物，或者说现实主义部分发生着作用；人物起着作用，于是就有了幻想的故事，有了附加上的幻想成分。”这是科塔萨尔自己的表述，十分清晰地指明了他与博尔赫斯在小说上的分野。科塔萨尔在《革命中的短篇小说》中声明，他的短篇小说是“由于缺乏更确切的名称”才被归入幻想小说。在阅读完《动物寓言集》《游戏的终结》《万火归一》《南方高速公路》和手头所能找到的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之后，你就会明白科塔萨尔的委曲不无道理。在科塔萨尔这里，幻想只是一种方法论，是实现他对世界认知的一种手段而已。

  科塔萨尔的作品弥漫着一种深沉的诗性，不仅仅是词和句子，也包括每一个故事和超越了故事的氛围。说到形式，科塔萨尔的创新也是革命性的——我们为此可以拎出他那部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作品《跳房子》。这部被称为“西班牙语的《尤利西斯》”，甚至被称为“反小说”的长篇小说。小说叙述的是一位任性不羁的拉美知识分子——理想青年奥利维拉，为了追求人生的真谛来到巴黎，却发现自己与其格格不入，与周围的人和整个社会无法沟通。失望之余，他不得不舍弃爱情与友谊，回到布谊诺斯艾利斯。然而，在这里他同样找不到自己理想中的精神天堂，他的苦苦求索只是使他一次次跌入失望的绝境。

  《跳房子》是一部充满阅读挑战的巨著，它包含着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一切写作技法。全书由“在那边”（巴黎），“在这边”（布谊诺斯艾利斯）和“其他地方”（可以忽略的章节）三部分构成，共分为155个章节。科塔萨尔还煞有介事地为读者安排了两种以上的读法：传统的、现代的，以及科塔萨尔向读者发出的“合谋者”阅读方法，即按照第一种就是按传统的方式阅读，一直读到第二部分结尾，放弃第三部分的阅读。第二种阅读方式是按作者所列的章节的先后顺序阅读(73-1-2-116-3……131)，在跟随着数字周游全书的过程中，读者成为了创作的同谋，而直至抵达最终的131与58时，你才会注意到原来整个小说在这两个数字之间往复不断。作者为此把不关注问题只等待答案、喜欢不劳心智的被动阅读者称为“雌性读者”。《跳房子》充分显示了科塔萨尔在文学上的野心和惊人的才华，可以说是他的集大成之作，被归入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科塔萨尔因此与富恩特斯、马尔克斯和巴尔加斯·略萨一起成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四主将”。

  生活中的科塔萨尔也是一个深受大家喜爱的角色。他一生中有过三次婚姻，第一任妻子阿根廷人欧若拉·贝尔娜德丝是一个优秀的翻译家，波多黎各大学请她翻译了爱伦·坡的所有诗集，而她的翻译也被评论界认为是最好的译本。1967年，立陶宛女子乌格涅·卡维丽丝的逼迫他与妻子离婚并对他进行政治启蒙，激发了他对古巴及其革命的热情。后来他又有了第三任妻子卡尔罗·顿洛普并一起周游世界。后者由于患白血病于1984年11月2日去世。1984年2月12日，科塔萨尔也由于同样的病症离开了人世。

  “每当想到科塔萨尔的名字”，《西语美洲文学史》的作者奥维耶多说，“人们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是：‘fascinante（迷人的）’”。供职于西班牙《国家报》的著名专栏作家马努艾尔·文森特则在文章中描述科塔萨尔在巴黎的日子：“他的腿太长，当不了自行车运动员。可是，他骑上一辆名叫‘哈里路亚’的自行车徜徉在巴黎街头。”而当他死后，“崇拜者们去看他，总会在墓碑的祥云上放一杯葡萄酒和一张儿童街头游戏跳房子的图案，以示祭奠。”

  比科塔萨尔小13岁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干脆写了一篇题为《让大家喜欢的阿根廷人》的文章，来记述他与科塔萨尔的交往以及对他的尊敬和崇拜。1956年秋末，29岁的马尔克斯在巴黎听说科塔萨尔经常在圣日耳曼街的奥尔德·纳维咖啡馆里写作，便前去瞻望。“我在那里等了好几个星期，终于看见他像个幽灵似的走进来。他的身材比人们想象的还高，有一张特别淘气的孩子的面孔，穿着一件更像是鳏夫的教士服的黑大衣，两只眼睛相距很远，很像小牛的眼睛，并且那么倾斜而透明，倘若不是听从心灵的支配，很可能是魔鬼的眼睛。”可是那天下午在咖啡馆里，他竟没有勇气上前和42岁的科塔萨尔搭话。他看着他写了一个多小时，其间没有停下来思考，只喝了半杯矿泉水，直到外面夜色降临他才像世界上最高最瘦的学生一样把笔装进口袋儿，腋下夹着笔记本，离开了咖啡馆。

  胡里奥·科塔萨尔

  1914-1984

  拉丁美洲先锋派（相当于欧美的后现代）作家，与富恩特斯、马尔克斯和巴尔加斯·略萨一起成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四主将”。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跳房子》《中奖彩票》等。他还创作了一些诸如《被侵占的住宅》具有幻想性质，谜一样的短篇小说。

  作家评介

  豪尔赫·博尔赫斯

  没有人能为科塔萨尔的作品做出内容简介，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

  加西亚·马尔克斯

  偶像令人尊敬、仰慕、喜爱，当然，还引发强烈的嫉妒。极少数的作家能像科塔萨尔这样激发上述的一切情感……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科塔萨尔真正的革新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其中他寻找、发现并创造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