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祖父在我出生前很多年就仙逝了。关于祖父的相貌，在书桌底层木柜的小木盒里存着一张他老人家的黑白正面照；关于祖父的生平，只能从父亲、姑伯、堂姐口中得知了。

  我的祖父叫申振云，是明嘉靖状元、万历首辅申时行第二十一世孙，流传江南已久的评弹《玉蜻蜓》主人公徐元宰的原型。申首辅的绣像刻在沧浪亭五百贤祠内供人瞻仰，我特意跑去沧浪亭，拿祖父的照片和申时行比，酷为相似：隆长脸、高颧骨、尖下巴。

  祖父幼年失怙，全凭寡母一人含辛茹苦拉扯成人，他为生计所迫，少年奔波于京杭大运河经商，人到中年，事业风生水起，在苏州东南一隅置地造房。祖父虽然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却始终不忘骨子里流淌着读书人的血液，他致力培养儿女读书，祖父常言“积金积玉不如积书教子”。

  祖父是个思想开明的资本家，他“重女轻男”，视小女儿（我的姑母）为掌上明珠，在物质紧张的上世纪70年代，也毫不心疼用几个月的薪水给她买了一架昂贵的手风琴；我的堂姐，总感慨万千地回忆起幸福的童年时光：骑在爷爷脖子上逛观前街，去大光明看电影，吃“双色球”冰淇淋球。只可惜，“文革”时期，祖父作为资产阶级一分子被遣下苏北农村改造，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将他打熬得油尽灯枯，身子骨日渐衰弱，返城不久，突发脑溢血去了另一个世界。

  祖父爱读书，老宅后花园有一栋独立的藏书楼，里头有原版的外文书籍、绝版的古籍典藏。每逢休息，祖父便躺在阁楼的藤塌上，摇头晃脑地吟诗作赋。

  祖父爱喝茶，倒也不挑剔龙井抑或碧螺春，只要绿茶便好，下午，去茶楼买一客生煎馒头、几个蟹壳黄当作茶点。

  祖父爱吃面，苏式虾仁鳝糊面、焖肉爆鳝面是他的最爱，每天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双浇面落肚，赛过活神仙。

  祖父爱美食，点一桌子菜，一个人笃笃定定吃了大半桌子，方擦擦嘴巴离开，自此，得了个“申半桌”的雅号。

  祖父爱老婆，是个出了名的“妻管严”，每月雷打不动地把收入分文不少地上缴给身为全职家庭主妇的祖母打理。祖母患病期间，他不惜重金托人从香港捎带昂贵的进口药。用现在的话来说，系“暖男”一枚。

  说来也奇，我们这一对素未谋面的祖孙居然有着惊人相似的嗜好：我十岁上就开始喝茶，每天泡好一杯酽酽的绿茶，方能静下心摊开书本做作业；身为江南人的我却钟爱面食，对汤头要求也甚为挑剔，须用猪骨、鳝骨、虾壳熬制；嗜好读书、藏书成癖。基因，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它不但延续着祖上的血脉，秉承了祖上的嗜好，更让我有机会实现祖父未尽的文学梦想。

  坐落在景德路上的环秀山庄曾是申时行的宅邸，也是申家祖宅，每次上、下班路过，下意识停下脚步，仿佛依稀看见一个清癯瘦削的青年，撩起长袍，跨过高高的门槛，替本房大哥去乡下催收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