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句话挺流行：我们都是特大城市焦虑的病人。

  我们为工作焦虑、为资产焦虑、为社会身份焦虑、为孩子教育焦虑……城市绿化再美，奈何我们步履匆忙，看不到身边的风景。所以作家格非说：“今天最可悲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被毁了。”

  现实与期待之间的鸿沟，驱使着人们去追逐财富、权力、地位。但无论财富、权力甚至闲暇时间，这些我们臆想中能带给我们快乐与幸福的东西，得不到固然痛苦，但即使得到了也未必真正能带来快乐，有时反而是无尽的痛苦之源。所以，阿兰·德波顿说：幸福的本义是降低期待值。

  生活从来不是个体之间从不间断的战斗，也不是一个你死我活的斗兽场。我们总要学着乐观一点儿。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安莹 刘峻

  焦虑，从产房开始

  如果别人家的孩子这几天长了一斤，那么自己家的孩子缺一两，产妇都会在不断找原因

  威斯坦·休·奥登的长篇诗作《焦虑的时代》1948年获得普利策奖，讲述的是四个人在酒吧中探讨人生、孤独和希望，并且还被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诗的标题成为战后的流行语。

  奥登生活的时代纷繁复杂，世界局势很不稳定；人与人之间也变得异常疏离。奥登认为焦虑是生活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的人们普遍的问题。

  王晶晶是明基医院的一名心理医生，他特别喜爱这本书，奥登准确把握了那个时代的特征，而在当下，新的社会环境下，人们的焦虑显然被时代赋予了新的内涵。南京脑科医院精神二科主任谢世平说，有研究表明，战争时期的焦虑症发生，要比非战争时期要少，这一点在很多人意料之外。战争年代，随时可能丢掉一切，甚至生命，逻辑上说，压力应该更大，焦虑更容易发生。现在物质丰富，选择更多，怎么反倒焦虑的人多了呢？

  王晶晶经常去医院的月子中心看看，与产妇聊天，想找一找这个答案。

  “几乎每个产妇，都在焦虑。盯着宝宝的体重。如果别人家的孩子这几天长了一斤，那么自己家的孩子缺一两，都会在不断找原因。是不是奶粉不好、是不是母乳不好？”王晶晶说，有的时候，一家人都在找原因，甚至还互相埋怨。产妇流露的情绪，实际上不知不觉传递了这个时代很多人的一个心态，那就是不允许自己普通。过去说，起跑线都是从幼儿园开始，现在从呱呱落地那时候起，父母就已经将种种压力悄然转嫁到了孩子身上。

  望子成龙是很多父母的心态，但孩子也是一面镜子，能照出父母焦虑的情绪。有时候，不是孩子不优秀，而是孩子都很优秀，孩子的优秀淹没在其中，我们做父母的，则希望更加优秀，不能接受“普通”的结果。

  就在上个月，王晶晶已经第二次接诊了李先生。

  李先生经常出差，家里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初中。女儿很努力，可成绩总是中等。第一次就诊时，李先生怀疑是孩子智商有问题，带过来测试。测试结果是中等，不是太优秀，也不是说不聪明，就是一个普通人。王晶晶记得很清楚，李先生听到结果后，很惊讶，很紧张，很焦虑。第一反应是不怎么太相信：女儿怎么可能不优秀？测试虽然不是绝对评判的标准，但也能基本反映事实。

  从测试来看，孩子的形象思维很好，成绩应该没有问题，只要努力就应该能赶上，但要说非常聪明，显然也是言过其实。

  过了一星期，李先生就来二次就诊了。这一次看病的是他自己。为了女儿，他已经吃不下饭了。总是担心女儿“普通”怎么办。王晶晶说，她听了之后非常惊讶：为什么父母不能接受孩子就是一个普通人呢？毕竟智商优秀的人还是凤毛麟角。探寻这位父亲的内心深处可以发现，李先生其实更不能接受的是一个普通的自己。他自己对普通的状况不能满意，教育孩子的时候，就不知不觉转移了这样的想法。

  老实人的迷茫

  房子刚卖给亲戚就一路暴涨。家人反复唠叨，觉得他卖亏了；亲戚觉得他人品有问题，想坐地涨价

  急剧的社会变化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外部刺激和挑战，各种现象也伴随着产生，整个社会范围内也就出现了全面的焦虑。中国社会转型的变化与竞争、不确定性等各种压力源是形成焦虑的主要原因。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等，提供了更多的自由选择余地；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心理冲突的增多和焦虑现象的出现。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要守住底线，做一个普通人，有时候，内心也面临着矛盾与挣扎，这种矛盾和挣扎又让焦虑有了滋生的土壤。

  刚刚退休的杨师傅就面临这样的内心挣扎，他找到王晶晶的时候，已经出现了严重失眠的症状，到了需要服用抗焦虑药物的地步。杨师傅焦虑的是房子问题。

  今年过完春节后，因为南京不断爆出房产新政，房地产市场的温度不断升高，杨师傅一家在江宁托乐嘉有一套房子，139平米的房子，开价245万。远方亲戚看完后，非常满意，也没有还价，就交了定金。因为是亲戚，大家也没有签什么协议。杨师傅一家也购买了新房，正在装修，双方约好，装修完毕后，杨师傅一家就搬出这套房子。一个月后，房价暴涨，原本139平米开价245万的房子，一下子跃升到300万，涨了50多万。

  起初，杨师傅还比较淡定，都是亲戚，也无所谓，涨个八万十万的也很正常。但一路涨个不停后，家里人开始埋怨杨师傅，认为本身就卖得便宜，现在涨上去了，亏得就更多了。杨师傅看着暴涨的房价，也开始打鼓了。儿子存了十多年，才攒了20万，这一次就亏了50多万，他慌了。

  由于家人不断鼓动，认为没有签协议，可以适当再多要一点。忠厚老实的杨师傅就试着跟亲戚谈了一次，亲戚一下子也接受不了，认为杨师傅做人有问题，毕竟没有还价，而且也下了定金，这样凭空坐地涨价，人品有问题。杨师傅想想也是，做了一辈子好人，提这个要求实在有点拿不上台面，空手而归。

  回到家一说，全家人听到亲

  戚数落杨师傅人品有问题，也情绪激昂。这一回，杨师傅内心那个痛苦，一方面确实想多要一点，另一方面，又拉不下这个脸，社会环境的变化，让他饱受折磨。

  “如果我不多要，是不是我这样的人早就被社会淘汰了？”焦虑时代，选择越多，个人反而迷茫，甚至焦虑。

  惊恐发作

  当船划到湖中心时，他突然感到极度的胸闷紧张和害怕。没办法，只能让女儿呼救

  焦虑让我们变得很浮躁，都说“活在当下”，其实是目光短浅的表现。

  当周伟走进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心理精神科时，他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惊恐症状，20年的焦虑心情或许能折射出当下很多人的生活状态。一次周伟陪女儿去划船，当船划到湖中心时，他突然感到极度的胸闷紧张和害怕。没办法，只能让女儿呼救，到了岸边后，一切症状都消失了。医生说，这是典型的急性焦虑症状。

  从读书开始，周伟就是班上的佼佼者，每次考试成绩都能在年级排上前三名。可就是这样，周伟心理产生了压力，在他的身后有很多和他同样优秀的同学，也在成绩上憋足了劲。周伟总是担心自己会被别人赶上，就连晚上睡觉做梦，都会梦见自己被狼群追，一边拼命地跑，一边不时地回头看，吓得惊醒。

  这种“怕被别人赶上”的感觉从未在周伟心中消失过，就像一个魔鬼扎根了。大学毕业后，周伟成了一名公务员，就在别人只有羡慕时，他内心却十分煎熬。

  周伟说，听说公务员队伍中，双商都很高的人才能如鱼得水，他觉得自己情商远远不足，本身性格就很内向，怕到了单位和别人处不好关系。工作之后，他的表现不错，总是最早到单位，加班的时候也从不抱怨。可在他内心深处，面对手头的一大堆工作，他心中总觉得有些烦躁，不想面对这些工作，但又怕懈怠了之后“被别人赶上”。周伟说，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被人赶上”。

  如今周伟已经快40岁了，他说：我们看似很强势，工作也非常熟悉，在单位的地位也快“媳妇熬成婆”了。可就是“郁闷”、迷茫，怕有一天自己被别人代替，但又寻找不到人生奋斗的意义。

  他，不是一个人在“扛”

  繁杂的工作以及复杂的人事关系，让他感觉很难驾驭，有一种总想请假、惧怕上班的感觉

  如果说结束生命是焦虑的一种极端激进的体现方式，另一种体现或许来自日常点滴中焦虑的积累。

  记者从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心理精神科获悉，近年来，焦虑症患者的比例上升趋势明显。该科主任袁勇贵介绍，这些患者年龄分布很广，从20多岁到70多岁的都有。常表现为坐立不安、睡眠差、浑身不适、肠功能紊乱等。

  今年39岁的刘先生是南京某网络公司的部门主管，这么多年来，刘先生一直在“扛”，工作上的事情十分琐碎，需要他一点点地解决，每天都感觉有处理不完的问题。最近一年来，他明显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觉得工作压力过大，繁杂的工作以及复杂的人事关系，让他感觉很难驾驭，有一种总想请假、惧怕上班的感觉。有一天，他下班后感觉胸口特别闷，导致无法开车，只得把车停在一边打电话向家人求助。到医院住院后，检查了一圈下来也没发现问题。哪知道，出院一段时间后，他再次在开车时感到心慌胸闷，一种恐惧之心油然而生，随后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到医院进行治疗。从此以后，刘先生再也不开车了，他开始了漫漫求医之路，四处检查，可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

  最后兜兜转转，刘先生来到医院的心理精神科，经过医生仔细诊断，确诊是广泛性的焦虑症发作，经过药物干预和心理疏导，刘先生的症状已明显缓解。

  袁勇贵说，“积累”往往成为点燃焦虑的“炸药包”，人与人之间的竞争、相互比较都会使人感到不安。而且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不可控因素。人在紧张不安的情况下，普遍都会出现担心、害怕的想法以及胸闷气短、头晕乏力、身体僵硬的躯体症状。同时，焦虑也是“超病理状态”的典型症状，使人感觉无聊、消沉、绝望、坐立不安、烦躁等，但却又无法说出使自己不适的具体原因。

  其实，工作上的这种压力并非只有刘先生一个人在“扛”，很多白领都或多或少体验过类似的感受。

  病症

  是“病”就得治

  王晶晶说，焦虑是对未来的担忧，抑郁是对过去的徘徊，这两种人都没有活在当下。从用药上说，两种疾病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如果是严重的焦虑症患者，服用抗抑郁的药物，也会起到良好的药效。而且，焦虑症是一种很少住院的病。

  南京脑科医院精神二科主任谢世平说，焦虑症和焦虑情绪是不一样的。当焦虑情绪影响到自己的社会功能、精神状态，甚至感到痛苦，那是焦虑症，需要就诊。从心理状态上看，会有紧张不安、担惊受怕的现象；从躯体感受上说，会有心慌、胸闷、尿频、手抖等各种表现。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罗洛·梅在他的代表作《焦虑的意义》里这样形容焦虑：如果你在马路上看到一辆疾驶的汽车迎面而来时，我们会感到恐惧，心跳加速，快速横穿马路到达安全地带；而当我们处于朝不同方向疾驶的汽车流，被困在马路中央时，我们心跳加剧却又无所适从，心理上会产生一种深深的空洞感，这就是焦虑。感觉到威胁、看见别人好像都很顺利、找不到突破口，这三个加起来，你心跳加速又内心空洞，这就是焦虑。

  关于焦虑的发生，还是一个未解之谜，有研究认为，与遗传、压力、个性、孕期等都有一定的关系。与抑郁相比，焦虑发生自杀的事件相对少见，严重者也更少一点，所以一般不需要住院。

  不过，这绝不意味着焦虑的发生不会威胁到人的健康状况。

  在焦虑症中，有一种特殊的形式，叫惊恐发作。一旦发作，短则5分钟，长则1小时，患者会有濒死的感觉，喘不上气，大脑一片空白，行为失控。有的人会晕倒，大量出汗以及心慌。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会以为是心脏病发作，拨打120，送到医院急诊，检查却发现心脏等都是正常的。有的人反复发作，会反复拨打120。

  “患者是不会真正死亡的，但发作的感受，确实让人痛不欲生。”谢世平说。专家提醒，一旦发现焦虑症状持续一个月左右仍然不能缓解，就要及时去医院心理门诊就诊，对于早期的焦虑，可以多向朋友、家人倾诉，还可以锻炼身体或旅游散心。

  分析

  缓解焦虑，需要多方面努力

  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世界抑郁症患者达3.4亿人，已成为世界第五大疾病，预计到2020年，将跃升到第二位。而在日本和韩国，随着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的经济高速发展到如今的经济不景气，社会上出现了普遍的焦虑情绪以及无法承受的失败之痛，压力大导致自杀率上升。

  焦虑工作、焦虑赚钱、焦虑社会地位、焦虑孩子教育、焦虑工作……因为焦虑，“房奴”“车奴”“孩奴”等新名词不断丰富着现代汉语。很多网友自嘲自己变成了“都市焦虑癌”患者，“焦虑快把我逼疯了。”

  不少专家也表示，近年来，中国公众心理疾病呈高发态势，已经步入“全民焦虑时代”。在社会学家看来，随着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新时代的焦虑症还包括过节焦虑症、乘车焦虑症、中产焦虑症、高薪贫困焦虑症等此前未曾有过的现象。

  袁勇贵认为，我们处在一个焦虑的时代。焦虑很多时候是因为我们的标准太高、欲望太多造成的。他说，现代社会对健康的影响兼具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一方面，人们生活水平大幅提高，闲暇时间大量增加，精神生活更加丰富，受教育的机会增多，文化素质普遍提高，所有这些均有利于科学的保健观念和良好卫生习惯的形成，医疗技术水平的提高也使得许多疑难杂症被攻克。但另一方面，现代化也带来了环境破坏、竞争加剧、人际关系“物化”等，这些都可能使人们遭受新的心理压力。

  社会学家认为，焦虑产生的首要原因是，在社会经济转型过程中，一切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公众对很多公共政策不了解，不知未来怎么发展，缺乏合理预期。专家认为，要缓解焦虑现象，还需要多方面努力，比如完善社会管理和社会服务，舒缓、抚慰公众积压已久的焦虑情绪，建立一些渠道使个人可以诉说、焦虑情绪可以得到释放等。

  解药

  适度放弃是必要和可接受的

  在《身份的焦虑》中，阿兰·德波顿提出一个人提升自己的幸福感有两种途径：要么努力取得更高的成就，要么降低对自我的期望。要想通过取得更高的成就来获得幸福感往往难以如愿，因为人们总是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进行比较，来决定自己是否幸福。即使是富豪也有自己的焦虑，因为他的比较对象不是不如自己的人，而是其他的富豪。因此，唯一切实可行的途径就是降低对自己的期待值。

  对于这个时代的抑郁症，积极心理学之父马丁·塞利格曼（MartinSeligman）曾经下过一个很精确的诊断——“自我的失常”。

  在一个个人主义猖獗的社会，人们越来越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在这个信念系统的支配下，人们所面临的失败常常让人变得极其沮丧。

  与自我失常相随而来的，是公共意识的消失。以前，当我们遇到失败时，可以停下来，在意义和希望的精神堡垒中休养一下，重新思考我是谁。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对社区以及家庭的信任已经遭到侵蚀。现在，当我们需要一个避风港时，却发现原来那些舒适的沙发、躺椅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小板凳——自我，而且是一个特大号的自我。除了将失败归罪于自我，我们别无选择。

  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适度放弃是必要和可接受的。幸福的获得，很大程度上在于取消对自我的过分期许。问题是，期待值要降到什么程度才算合理呢？这个问题在今天这个时代或许是无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