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萍
先生姓杨,名家树。乃维扬乡下农人子弟。
先生发硬,平头,白发如繁星。先生不过四十有六。
先生戴眼镜,镜片上不下十个圈,像是漫画人物。
吾辈看书离一尺,先生看书离一寸,基本上就紧贴书本。先生被近视害得苦。
先生清贫,常年穿师娘的粗布工作服。工作服上斑斑点点,是洗不掉的红墨水。先生嗜酒,竟日面色酡红,喜凑人前说话,有一种难闻的老白干味道。先生嗜烟,抽八分钱一包的“经济”。先生嗜茶,喝粗枝大叶的苦茶。
先生上课,未得进门先清嗓子——嗯哼嗯哼——班上顿时肃静——先生是老虎。
一杯浓茶一卷书,乃先生两件行头。先生说书,抑扬顿挫摇头晃脑,操浓重的苏北口音;先生喝茶,大口饮,咕嘟咕嘟,又常径自端了空杯出门,回头接着说书。吾辈习以为常。
先生不讲究,常当众擤鼻涕,左一边,右一边,哧哧有声。书说得累了,先生竟能坐到前排空桌之上,叉腿晃脚,有碍观瞻。
先生深知吾辈古文功底薄弱决心恶补。先生五时起身六时到校,抄写一黑板“之乎者也”,数月不间断。七时未到,先生即立于门前掐表。但凡迟到,必遭先生臭骂。待先生骂够,大手一挥,一干人方得鱼贯而入,但已是灰头土脸。先生恶人恶相。
先生见我似可造就便紧盯不放。课堂提问无人举手先生必瞄准于我,提将而出,令我当众出丑。先生又另设小灶,课业之外增古文若干,嘱我课外研读;又令写抒情、记叙、议论、说明四类文体共计八篇,余苦不堪言。
诚不敢恨先生。但此后竟与先生若即若离,避之惟恐不及。
高考第一天中午从考场上下来,学校送来饭食,然我头痛欲裂咽食不下,先生心急如焚。次日安排我到考场附近同学家中午餐小憩。
如此,我竟成了学校文科班唯一一名被录取的本科生,也是自母校创办以来第一名文科生。去学校看红榜,见着先生我喊“先生”,先生就笑,我也笑,我却不曾谢先生。
先生辛苦,我没有负先生。那年我十七岁。
自此远走他乡与先生未有联络。岁月蹉跎,半生虚掷,偶然想念先生。心切切向往之,又觉相见无颜。先生为农人子弟,最懂辛勤耕作而后收获;我是先生催开的花,却未得修成正果。
拖至前年春上,惊闻先生因中风已于数年前逝去,当下如晴天霹雳,悔恨莫及。
见师娘,师娘亦不怪我,温厚平常。旋捧出相册予我观看,上有先生生前影像。
师娘谈先生病中苦痛艰难,谈及先生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师娘忽就笑了,我却哭了。
先生是不想死的,先生不该死!先生年仅花甲。
临走索要先生相片,师娘允了。我谢师娘!
闲来看先生,先生看我。我知道先生是怨了我的,但眼中仍似有期待。
我不知该如何做,方能弥补我的错。
先生博学,先生厚道,先生请指点学生一二。
我往俗里去想,又终究悲哀起来:先生如今已不嗜酒不抽烟,不食人间苦茶。
哎,先生!回望先生,一如明月无语。
先生要我自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