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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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总统府”结缘,要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毕业后改分配说起。那时我们大学毕业,学校是要分配工作的,我被分配到新疆社会科学院。当我满怀憧憬、兴致勃勃地穿越祁连走廊,翻过火焰山,蹚过白杨沟去报到时,用人单位说他们需要一位学中亚语的期刊编辑,而不是学英文的。结果,我被退回到学校改分配。
回到学校后正值暑假,系里的书记说要不你先回南京,等开学后学校帮你找新的单位,你也可以自己找单位,学校给你发派遣证。这样我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南京的家。在等待改分配的日子,我遇见了人生中一位重要的贵人霍秀峰先生,他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江苏省委的副秘书长,是他把我引进到了民革,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民革是干什么的。
民革所在的办公处,是“总统府”典礼局旧址,原汁原味的民国遗迹。该处位于“总统府”二堂北面、“总统府”会客厅即内外宾接待室西侧,有走廊与“八字厅”相连,侧门进出。这是一个两进两排两个院落的拱顶飞檐式的平房建筑群,中堂敞怀、与院中回廊对接,前后院贯通。我的办公室在第一进的东侧,外间是范毓虎秘书长、霍秀峰副秘书长,以及我、小黄的办公室,有近四十平方米。内间是与外间同样大小的主委办公室兼贵宾接待室,洁白的沙发座套一尘不染。我的办公桌在房间的南面、坐东朝西,与小黄的桌子对靠在一起。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屋外的小院,以及盛开季节茂盛如华盖、美丽如团锦的桂花树。
当时“总统府”里可见的花草树木并不多。除“子超楼”前两棵年过半百的雪松枝繁叶茂、巍然耸立,令人印象深刻外,就数我办公室院子里的两株桂花树了。每当仲秋前后,丛桂怒放,花香扑鼻,熏染得我们神清气爽、兴奋不已,还吸引了不少在“总统府”里办公的其他单位同事前来观赏、吟颂。白居易诗“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里梦幻的“月宫闲田桂两株”,不就是说的我们那块“宝地”嘛!
我们习惯称为范工的范毓虎秘书长,是辛亥元勋范鸿仙之孙,原南京55所的高级工程师。其祖父范鸿仙先生是同盟会早期成员、中国国民党首批党员之一,光复南京第一功臣。中华民国成立时,范鸿仙任江苏省参事会会长,并亲自组建“铁血军”任总司令,力主北伐。南北议和后范鸿仙自释兵权,去上海办报,以笔代枪讨伐“袁贼”,后被袁世凯指使的上海镇守使郑汝成暗杀身亡。范鸿仙曾被孙中山赞誉为“范君一支笔胜十万师”。
范工一米七几的个头,身材适中,卷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有着内敛含蓄、不苟言笑的传统知识分子特有的形象。范工的烟瘾很大,每天上班时与霍工互发两支对抽后,就各自吞云吐雾、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几乎烟不离手。我记得范工一般抽的是上海的“大前门”牌香烟,且从来不抽带过滤嘴的,偶尔有客递给他过滤嘴香烟,他都会把过滤嘴掐掉后再抽。范工后来担任过民革江苏省委副主委兼秘书长、江苏省政协副秘书长、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
我们的副主委张媛贞女士,是民国时期天津南开大学创办者、“中国奥运第一人”张伯苓的孙女。我的同事、前辈徐静尘先生,印象中是黄埔军校24期学员,在民革机关负责落实统战政策工作。我结婚时居住的乐业村14号房子,就是徐老落实的已赴台湾民国人士的房产,让我暂住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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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眷恋“总统府”的门楼。这个具有西方古典门廊式建筑风格的门楼,是可以居住的,许多在“总统府”里办公的人并不知晓。粗心的人也许还看不出来“总统府”门楼门洞内外侧是不一样的,朝向长江路的外侧建有三个拱形门洞,而门楼内侧三个门洞则呈方形,寓意“外圆内方”,又含“天圆地方”之意。我在这个门楼里生活了近三年,这些“玄机”也是我在此居住后才慢慢发现的。
我居住的门楼宿舍,从内侧最西边的一扇门进出,一楼的楼梯处有一排水槽。绛红色的木质楼梯保存完好,走上去稳当踏实。二楼被分割成单个面积十六平方米左右的八个房间,南面是过道,背面有朝向“总统府”大院的玻璃窗户。我居住的那间是自西向东数的第五间,恰巧在一楼传达室正上面。房内的摆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把藤椅而已。我猜我们当时用的办公桌应该是“民国产”,是那种双面开抽屉、如两桌合一的传统家具,与孙中山大总统在熙园里的办公桌一样。
因为居住在此,所以夜晚的“总统府”就是我的天下。晚霞映照、华灯初放的时刻,我常常会搬起一把藤椅来到“总统府”三楼的平台上闲坐。星空灿烂、月色皎洁,高耸云天的旗杆威武强壮。我有时会痴痴地想,从1929年建成至今,这个门楼变化并不大,旗杆也许还是那根旗杆,但门楼外的招牌和旗杆上旗帜,有过“国民政府”“日军第十六师团部”“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汪伪政府“监察院”、“总统府”等,不断地起起落落发生着变化,到今天,成为了南京的一处地标性建筑,这里面暗藏着什么样的历史密码和升降按钮呢?再回头望望院落里,那历经百年的广场和上面的水泥条石地砖,在黑夜中依然闪着亮光、富有生机。复建于太平天国荣光
大殿原址的“总统府”大堂,轮廓清晰、庄严肃穆。而它们在波诡云谲的历史中、在改弦易辙的政权更迭中,又是如何静看世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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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总统府”,是江苏省政协、省委统战部等统战系统的办公处。省政协“雄踞”“子超楼”,省统战部“占据”着“八字厅”“会客厅”和“政务局楼”等两幢建筑,省各民主党派、工商联,以及省宗教局、省科协、省黄埔同学会等,在东西两旁的厢房和附属设施里办公。
见证了许多重要历史时刻的“大礼堂”,我每年都能进去几次,要不就是去看内部电影,要不就是去参加社会各界人士新春团拜会,还能遇到许多“大人物”和社会名流。团拜会后的机关舞会总是令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因为那是接触机关里与我同样青春年少小女生的唯一机会。
我们民革第一进的中堂是个民国味十足的会议室,大长条的会议桌有六七米长,四周十多把经年累月的藤椅被磨刷得油光发亮。这里曾是我们年轻人高谈阔论、憧憬未来的“议政厅”。我也常常邀请我的同学、好友来此谈天说地、畅谈人生。我们民革里的美女小任,花容月貌、嗲声娇气,人气最旺,天生的“议政”主角。小任还常将我们的“议政”地点移师到“总统府”外的长江路,现在南图旧址上的“天地宫”、江宁织造府旧址上的兰州拉面馆以及长江路与洪武北路交界口西侧的咖啡馆,都是我们的光顾地。淘气的小任有“多吃多占”的毛病,喝咖啡,一定要多一份咖啡伴侣;吃拉面,非得要加一份1块钱的牛肉。不过那份牛肉可真多,满满的一小碟。
时过境迁,我离开“总统府”已经有25年了。那个我曾经朝夕相处、穿梭往来、饱含情感的民革办公处,前后两个院子的大门旁,分别已挂上“江苏省炎黄文化研究会”“江苏省中国近代史学会”等招牌。透过狭小的门缝向里望去,院中的两棵桂花树依旧翠绿繁茂,还飘出了淡淡的桂花香气。门庭改换、物是人非,心中涟漪荡起些许伤感。“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我来了,可我永远回不去了……
因为居住在此,所以夜晚的“总统府”就是我的天下。
晚霞映照、华灯初放的时刻,我常常会搬起一把藤椅来到“总统府”三楼的平台上闲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