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布鲁诺·舒尔茨是那些寥寥无几的新晋大师之一——他曾经暗淡地存在于他的时代，在时间——这个伟大魔术师的掸拂下，蒙尘的珍宝终于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纽约客》杂志评价道：布鲁诺·舒尔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意外的发现，他的两本短篇小说集将会成为短时期内难以突破的语言极限，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去写作，他的语言中蕴含了数学的精湛、古典的诗意和病态的抒情。这样“意外发现”的大师，不是文学史中的失踪者，而是一开始就被遗漏的孩子。

  舒尔茨一度被视为卡夫卡的模仿者和追随者，他的履历和卡夫卡也有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犹太人，同出身于小商业主家庭，出生年代也较为相近。他们的身体都较为羸弱，强大的是他们的大脑和精神世界。他们都辞世甚早，留下谜一样庞杂的文学遗产……最为关键的是：父亲形象在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占据着最为强悍的地位，卡夫卡书信《致父亲》、小说《判决》，舒尔茨一系列重要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父亲。

  小说形象的类似性让读者产生异样的想象。舒尔茨小说中的父亲雅各布变成一只螃蟹，被女仆扔进开水里。卡夫卡《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一只甲虫，被家人扫地出门。但是，舒尔茨与卡夫卡的迥异之处是极其明显的。传记作家杰西·费科斯基说：“舒尔茨是一个本体收容所的建筑者，不可思议地使世界的味道变得强烈；卡夫卡是一种穴居动物，使世界的恐怖增殖……舒尔茨是神话的创造者和统治者，卡夫卡是专制世界的西西弗斯式的探索者。”

  犹太作家、短篇小说大师艾·巴·辛格也倾向于认为布鲁诺·舒尔茨有时候像卡夫卡，同时辛格感到他有时侯还像普鲁斯特，辛格最后指出：“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的深度。”这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无论从深度还是从广度上说，舒尔茨与这两位巨人尚有差距……

  1892年7月12日，布鲁诺·舒尔茨出生在波兰德罗霍贝奇，一生没有离开过此地。他的父亲雅各布·舒尔茨是名布料商人。因而在他的作品中，父亲雅各布成为唯一的主人公……

  青少年时代，舒尔茨学习过绘画和建筑，也热爱文学阅读。他致力于成为一名艺术家，画画，办画展，出画册。由于无法以艺术谋生，加上父亲逝世后要承担起支援满屋病弱亲人的重任，他到当地一所学校担任美术教师，一直做到1941年，闲暇时间从事绘画和写作。

  1934年，舒尔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鳄鱼街》出版。1935年，舒尔茨同一所天主教学校的女教师赛琳丝嘉订了婚。1936年，舒尔茨与自己的未婚妻取消了婚约。同年，他的第二部也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集《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问世。1938年，舒尔茨获得了波兰文学界重要的“金桂冠”奖。据拉塞尔·布朗在《神话与源流》一书中透露，乔伊斯曾经为了读懂舒尔茨，一度想学习波兰语。

  1941年6月德国入侵德罗霍贝奇，所有学校关闭，舒尔茨被迫放弃他的家搬到隔离区。舒尔茨一度设法躲过最坏的情况。他幸运地获得一名自称喜爱艺术的盖世太保官员的举荐，从而获得“必要的犹太人”的地位和珍贵的袖箍，这个识别标志在围捕期间使他得到保护。他替其赞助人的住宅四壁和盖世太保官员们赌场的四壁做装饰，并获得粮食配给作报酬。他下决心逃离德罗霍贝奇，但在盖世太保发起的一个“无政府日”期间，他与其他100多名犹太人在大街上被射杀。

  舒尔茨的主要文学遗产就是两本小说集，《鳄鱼街》和《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对于这两本书，我们有理由认为它们是欧洲现代主义最为原始最具创造性的文本之一，舒尔茨也被人们粗鲁地贴上“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作家之名。

  父亲雅各布是舒尔茨作品中唯一且绝对的主角，他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摆渡，一个曾经死去的人不断回到生活之中……父亲对于死亡采取一种分期偿还的形式。父亲是异想天开的幻想家，他通过幻想获得某种被其他人排斥的存在感，甚至可以说，他是一名幻想艺术家。父亲更像一个幼稚的孩童，一个单纯的诗人，他的所作所为站在“大人们”的反面。父亲沉湎于鸟类的孵化工程，痴迷于人体模型的“背驰者邪说”……有时，他迷失在分类账、日历本的运算迷宫内部……舒尔茨的每一篇小说都会不同程度地运用神话元素，当然这些解构了的神话带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战栗。圣洁的故事从纯洁的天堂跌落至污浊的地面，经历了一个迅速世俗化的堕落过程。通过舒尔茨魔术师般的丰沛想象，这个转换的过程令人惊骇，人类一切追逐和救赎都是徒劳。父亲的形象，事实上蕴含着舒尔茨本人作为艺术家的孤寂和悲悯。

  舒尔茨的父亲形象是复杂多变的，在不同的小说中以不同的面目出现。他以人、蟑螂、螃蟹或者蝎子出现。父亲是失败的，绝望的，悲哀的。但父亲却拥有着隐秘的个人幸福：“他封起了一个个炉子，研究永远无从捉摸的火的实质，感受着冬天火焰的盐味和金属味，还有烟气味，感受着那些舔着烟囱出口的闪亮的煤烟火蛇的阴凉的抚摸。” 在《鸟》中，父亲将自己与实际的事务隔开，开始对动物产生强烈兴趣，他从汉堡、荷兰和非洲的动物研究所进口种种鸟蛋，用比利时进口的母鸡孵这些蛋……父亲的事业兴旺发达，他安排起鸟的婚配，使那些稀奇古怪的新品种越来越稀奇古怪，也越来越多。女仆阿德拉的到来终止了父亲的事业。阿德拉成为了父亲和人世间唯一的联结，成为了父亲内心唯一的恐惧。怒气冲冲的阿德拉挥舞着扫帚，清洗了父亲的王国，把所有的鸟从窗口驱赶了出去。“过了一会，我父亲下楼来——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国王。”

  舒尔茨的作品中弥漫着超现实和超自然的强烈气息。舒尔茨对于现实并不信任，他说：“现实像纸那样薄，用它的一切缺点显露出它的模仿性。”现实世界的确定性依赖于作者的想象力。隐藏在平凡庸常里的生活必将繁衍出一个虚幻而怪诞的世界：如从一次夜间的散步，或者和一个流浪者的邂逅，延伸到神秘的空间。异度时空的神奇景观大大拓展了我们日常的感觉认知，突破了我们固有的认知局限。

  在《裁缝的人体模型》里，一个人体模型激发了父亲的想象，即通过某种方法，人可能被重塑成任意形象：“对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我们都将想起不同生活状态的人。”叙述者视他为“异教的教主”，然而这并非指宗教意义上的异端，而是指平庸生活的另类：舒尔茨的作品中，在时间之外都有着神奇的变化和瞬间，试图战胜线性流动的时间。《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中，叙述者见到了两个父亲，一个生龙活虎，一个奄奄一息。由于时间差，出现了某种相对性，医生把父亲过去的时间激活了，包括它的全部可能性。“难道有两个父亲吗？不可能发生这种事。问题出在时间迅速瓦解却没有在持续的警觉状态观察到。”线性时间被取缔了，乏味循环的时日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作为一个以幻想为生的魔术师，舒尔茨把我们带到一个遥远而纯洁的黎明，亦如舒尔茨在小说《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哦，那薄翼的脱落，那光明的浸染，那幸福的春天，哦，父亲……”

  布鲁诺·舒尔茨

  1892～1942

  波兰籍犹太作家，生前职业是中学美术教师，出版过《鳄鱼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两本小说集。布鲁诺·舒尔茨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以其不可思议的文字征服了包括艾·巴·辛格、厄普代克、库切、余华、菲利普·罗斯、哈罗德·布鲁姆、辛西娅·欧芝克等在内的大批世界一流作家，被视为可以与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相提并论的文学大师。他不但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卓越的画家，在欧洲超现实主义美术和电影领域有着重要影响。

  作家评介

  余华

  即便有卡夫卡的存在，布鲁诺·舒尔茨仍然写下了二十世纪最有魅力的作品之一。

  约翰·厄普代克

  一个无与伦比的作家，世界在他的文字中完成伟大的变形。

  艾·巴·辛格

  不容易把他归入哪个流派。他可以被称为超现实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表现主义者、现代主义者……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