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3月18日,弗吉尼亚·伍尔夫预感到自己的精神病又将要发作,而且这一次或许永远也不会康复, 于是她给丈夫伦纳德·伍尔夫写了这样一封遗书:“最亲爱的:我确信我又要发疯了。我感到我们不可能再经受住又一个可怕的精神崩溃时期。而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复原了。……我再也不能与疯魔较量了。”同年3月28日 ,再一次无法忍受精神上折磨的伍尔夫,给伦纳德留下最后几行字:“最亲爱的,我想告诉你,你给了我最彻底的快乐,没有人能和你相比。然而这一次我熬不过去:我在浪费你的生命……”然后像往常一样散步穿越草原,把帽子和手杖丢在乌斯河畔,在衣兜里放满石块,向河中心走去,投入了死神的怀抱。
当伍尔夫被找到的时候,距她失踪已过去三个星期,几个小孩子在乌斯河畔发现了她的尸体,从她的衣袋里还找到一块大石头。
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位集结智慧、疯狂与冷冽的水瓶座奇女子,于1882年1月25日生于伦敦,为各自丧偶父母再婚所生的第三个小孩,从小生长于高知识与丰沛艺术能量的家庭,父亲莱斯利·斯蒂芬爵士是饶富学识的历史学者、作家、评论家、登山家,主编影响后世甚深的《牛津国家人物传记大辞典》,母亲茱莉亚是著名摄影家的侄女,长期担任前拉斐尔画派的模特,因此伍尔夫承袭了母亲的空灵外貌和父亲的聪慧思辨,从小由父母亲自教育,于文学和艺术界的丰沛滋养中成长。
但就像所有伟大作家都有悲惨的人生经历,伍尔夫一生便由文学和无尽的忧郁症折磨所交织而成。6岁时,她遭到同母异父兄弟乔治和格拉德的性侵,这份深层的性恐惧一直存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隐而未现, 直到1895年母亲去世,伍尔夫才不敌悲伤侵袭连同幼年创伤而精神崩溃。但死亡的恐惧不安一直围绕在她身边,同母异父姐姐斯坦拉接连于1897年因难产去世,同父异母姐姐劳拉长期受到精神疾病所扰也让她感到害怕。伍尔夫依靠的对象只剩下姐姐凡奈莎,她们的感情逐渐亲密而暧昧。在很长的时间里,凡奈莎承受了伍尔夫全部的激情。1904年2月,父亲去世,8月,凡奈莎带着弟妹搬出旧宅,租住到布鲁姆斯伯里的戈登广场46号,成为日后名闻遐迩的“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聚集地。在这个由她和姐姐凡奈莎共同筑起的20世纪最自命不凡的文化沙龙里,聚集着一大批大英帝国最难收编的文化贵族:小说家福斯特、美学家罗杰·弗莱、哲学家伯特兰德 ·罗素、传记作家利顿·斯特雷奇、经济学家凯恩斯、诗人艾略特、画家邓肯·格朗特……他们带着愉悦的心情将伍尔夫喻为“英格兰百合”。这个有着明净的额头,尖刀背似的大鼻子,富有知性气质的鹅蛋脸,没有进过学校却在11岁时便显露出文学才华的英格兰女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核心。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职业写作生涯,刚开始是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撰稿。
不幸的生活经历,使弗吉尼亚如含羞草一般敏感,又如玻璃般的易碎,她是优雅的,又是神经质的, 一生都在优雅和疯癫之间游走。她不可救药地依恋着姐姐凡奈莎。可是,伍尔夫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凡奈莎接受了克莱夫· 贝尔的第三次求婚,失魂落魄的伍尔夫对凡奈莎说:“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但此时的凡奈莎正全身心地准备迎接另一种生活,感觉被背叛了的伍尔夫愤怒地搬家而去。不过,在凡奈莎的新婚之夜,伍尔夫还是给她写了一封信:“离开了你的岛屿,我依然是你谦卑的小畜牲。”
对于自己的婚姻,伍尔夫就远远没有那么爽快了。她的第一个丈夫斯特雷奇是一个同性恋,两个人结婚不久就宣布离婚。斯特雷奇在离开伍尔夫以后,一直惦记她的状况,觉得她身边应该有一个可以照顾她一生的人。于是经过他的大力活动,介绍伍尔夫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伦纳德。当时伦纳德在锡兰殖民地工作,也就是现在的斯里兰卡。为了伍尔夫,他辞去了在殖民地的工作,起身返回英国。他给伍尔夫写了一封饱含深情的信,堪称情书史上的经典:
“我之所以爱上你,并不是——确实并不是——仅仅因为你是如此美丽,虽然你的美貌必然是而且应该是我爱上你的一大原因;我之所以爱上你,是由于你的思想和你的品格,在这方面我从来不知道有谁可以与你相比。这一点你能相信吗?”
万般犹豫的伍尔夫最后终于答应了求婚,1912年,俩人结婚。
伍尔夫绝非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这个女人活在文学史上是个傲然的奇迹,但将她移植进门,只能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她会在做饭时把婚戒丢在猪油里,还在参加舞会时把衬裙穿反。但这个被伍尔夫的绝世才华倾倒的男人丝毫不计较尘世的算计,他坦然接受了妻子性冷淡的现实,心甘情愿地度过了29年的无性婚姻生活,放弃了自己的生育权,忍受着伍尔夫与一系列男女恋人的暧昧绯闻,细心地照料着时刻处于疯癫阴影下的妻子。
《到灯塔去》出版后,伍尔夫在1928年写作《奥兰多》时曾两次说到自己将绝不再写小说了,不过后来她仍情不自禁地写了小说,这就是1931年正式出版的《海浪》,它是伍尔夫最困难和最具实验性的作品,包含着作者对生命普遍命题所作的深邃的哲理性思考。
作品中,一个最引人注目的形象是大海,它象征着一种潜在的破坏力量,汹涌的波涛和翻滚的海浪来势凶猛,包藏祸心,随时都在威胁人的生存。书中的人物对大海在不同程度上都有一种恐惧心理,他们在浩瀚的人生海洋中茫然若失,无所适从,害怕生活的激流随时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当我们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们发现,波西弗是一个从不露面的神秘人物,但他却是一条联系六个人物的无形纽带,使一个个分散的灵魂聚集到一起,对严酷的现实作出共同的反应,对复杂的人生发出同样的叹息。可是,这个人物之间内聚力的核心,却在印度夭折。而罗达,从童年起就被死亡意念缠绕着,中年时她又徘徊在自杀的边缘,后来又终于走上了自杀之路。在《海浪》的结尾,伯纳德心中高高涌起海浪般的波涛,发出了扑向死亡的呼喊。这些迷茫而疯狂的角色,就是伍尔夫自己的化身吗?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在所度过的岁月里面获得了这些感悟:人的个体生命好比是一个昙花一现的浪花,它的浪峰向上涌起,不过是一瞬之间,它随即隐没在浩瀚的大海中。不过,这个浪花中的海水,已经返回到人类整体生命这个大海的怀抱之中,随着汹涌的浪潮,又激起了第二个浪花,循环不已。海浪象征了她生命的起伏,冥冥中也暗指了她的归宿。
疯癫在伍尔夫每完成一部小说时就会纠缠上她,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着已经渐趋衰老的肉体。1940年,德国空军开始对英伦三岛全面轰炸,他们的出版社与房子都被炸毁,只有避居乡下。伍尔夫的精神状况跌到谷底,丈夫此时同样忐忑不安,伦纳德是犹太人,他深知英国一旦战败,后果将不堪设想。夫妻俩像蛾子一般骚动不安,设想过自焚,也设想过服毒。终于,1941年3月28日,59岁的伍尔夫给丈夫和姐姐各留下一封书信,悄悄、永远地走出了家门,投身于永生的“海浪”里。
□陈志炜
作家评介
木心
我三四十岁、五十岁,都读过伍尔夫,六十多岁时,看懂了。看懂她对的、不对的地方。
迈克尔·坎宁安
身为女人,伍尔夫特别能够理解没有太多事情可干的女人们所经历的无助感。她知道,并且强调说,主持家务安排聚会的生活未必就一定是没有意义的生活。
西蒙娜·德·波伏瓦
横跨既定存在、探索其神秘度的女人是屈指可数的:只有埃米莉在向死亡发难,只有弗吉尼亚·沃尔夫在对生命提出质疑,只有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对日常的偶然性和痛苦表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