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我所了解的葡萄牙语作家，除了费尔南多·佩索阿之外，就只有若泽·萨拉马戈了。

  1922年，若泽·萨拉马戈出生在里斯本北部一个名叫阿辛尼亚加的村庄，父母是一贫如洗的无地农民。萨拉马戈经常在访谈中提到一位“最聪明者”，即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给他讲述了无数奇异荒诞的故事。在诺奖演说中，他深情地回忆起外祖父的离去：“外祖父走进了院子里，那里种着一些树，有无花果树、橄榄树。他走到每棵树跟前，挨个抱着它们，哭着说再见，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萨拉马戈坦承：“虽然八九岁时我写过一个故事，但我过着一个正常孩子的正常生活。”当青年萨拉马戈开始在公共图书馆里、在夜间看书时，才遇到了文学。他说，作为读者，他没有头绪地闯入了文学。在18岁的时候，他开始写作一些诗歌，它们质朴真挚。

  由于经济困难，萨拉马戈在高中就中断了学业，从一所普通高中转到技校去念书——学习机械制造这样的实践课程。在成为一个全职作家之前也做了一大堆不同种类的工作，其中包括汽修工。

  1947年，他写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罪孽之地》。其后的18年间，他没有出版什么作品。1966年他的第一本诗集《可能的诗篇》问世。直到1977年，他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小说《绘画和书法指南》。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萨拉马戈活跃在新闻业界，做过一小段时间《每日新闻》的助理干事；而在经济特别拮据的时期，他靠翻译法语作品为生，后来长期在一家出版社工作。

  随着1980年小说《于大地生长》的问世（它是在1974年写就的），萨拉马戈最终以小说家身份建立起了自己的声誉。而直到1981年，一个出版机构邀请他撰写一本关于旅行的书之后，他才正式从各种杂七杂八的职业中抽身出来，专门从事文学创作。这时，他已经59岁了。萨拉马戈的职业作家生涯几乎是从老年才开始的。2010年6月18日，萨拉马戈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岛的家中平静地去世，享年88岁。葡萄牙政府派飞机前往加那利群岛，将萨拉马戈的遗体接回祖国，并在里斯本为萨拉马戈举行国葬。

  1998年，拥有2.1亿人口的葡萄牙语世界里，萨拉马戈成为唯一的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文学院称赞他的作品：“以寓言形式，通过持续的想象力、同情心和反讽，使我们对难以捉摸的现实产生领悟。”获奖作品是《失明症漫记》，它是一个关于人类理性的失明的隐喻。哈罗德·布鲁姆毫无保留地赞赏《失明症漫记》，认为它是萨拉马戈“令人吃惊和不安的作品”。

  即便《失明症漫记》如此震撼人心，我还是要把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置于最核心的位置。

  修道院指的是马芙拉修道院，它位于里斯本北面一个叫马芙拉的小城中。这是一座巨大的巴洛克和意大利化的新古典主义修道院，它沿着一条中轴线对称。修道院建筑位于主立面后面。这座建筑还有一个大型图书馆，约有40,000册罕见的书籍。它也是葡萄牙国王的行宫。由于宫殿极为庞大的规模，使得小城相形见绌。它是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兴建于若奥五世统治时期，国王在1711年许愿，如果王后为他生下后嗣，他将建造一座修道院。长女芭芭拉公主出生后，国王开始兴建这座宫殿。

  小说共二十五章，围绕两条清晰的线索展开叙事：

  一是马芙拉修道院的修建，这也是小说的主要故事线索。葡萄牙国王若奥五世一直没有子嗣，由于方济各会的圣若泽修士承诺，若是修建马芙拉修道院，国王一定会有子嗣。于是国王许愿：如果上帝赐他子女，他就会下令在马芙拉镇建造一座圣方济各修道院。后来他果然有了子嗣，为了履行诺言，他下令开始修建修道院。修士们在已知王后有孕在身而国王还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国王许愿，几乎是万无一失地使国王得到了神的眷顾，顺利地拿到了一座圣方济各修道院。工程庞大而艰巨，工程进展缓慢，国王不顾实际情况盲目缩短工期，国王为了在既是生日当天又恰逢周日的时候见证修道院的竣工而提前了竣工的日期，让本已艰难的工程雪上加霜。他的横征暴敛使无数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民怨声载道。最后，只得在各项建设都没有实际结束之时就举行了祝圣礼，恭贺修道院的落成。

  另一条线索是制造飞行器“大鸟”的故事。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是飞行器产生的最初动力，他博学多才、记忆力惊人，是梦想与对科学的探索精神使神父萌生了制造飞行器的念头，他是人类飞翔梦想的实践者。这一个故事占据了小说三分之二的篇幅。洛伦索有一个助手名叫巴尔塔萨尔（被称为“七个太阳”），他不幸在战争中失去了左手，后来奉命离开部队。在回家的路上，他亲眼目睹了全国各地的城市乡村和各个阶层人们的生活景况，痛不欲生，对国王不顾人民死活的行径感到深深的愤怒。后来巴尔塔萨尔遇到了布里蒙达（相对应的，她被称为“七个月亮”）。布里蒙达是一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女人，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两颗心碰撞产生出了爱情的火花。洛伦索神父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并邀请巴尔塔萨尔夫妇帮助他制造飞行器。

  洛伦索神父在布里蒙达的特异功能帮助下，在迫害他的宗教裁判所的人到来之前飞上了天空。在遥远的苍穹，他目睹了大地上人类的种种罪恶和灾难。后来洛伦索神父不知所终，巴尔塔萨尔则继续勤勉地照看和修理飞行器。一次他一不小心拉动了飞行器的布帆，又一次飞上了天空。妻子布里蒙达不顾千辛万苦寻找巴尔塔萨尔。经历了9年的漫长等待和孤寂后，布里蒙达终于来到一座教堂，看见宗教裁判所正在处死几个“罪犯”，其中就有她心爱的丈夫巴尔塔萨尔。

  萨拉马戈从真实的历史出发，走向了一个纯粹的虚构世界。我们现在可以去马芙拉修道院去感受葡萄牙在大航海时代的繁荣，从史书中知晓宗教裁判所时代的黑暗与专制；但我们至今对于“大鸟”腾空的动力系统仍感惊奇：乙醚、琥珀和意志之间的吸引力，意志正是每个人体内的一小股密云，布里蒙达收集的意志达到两千个时，就能把洛伦索神父的机器推到空中。现实的生活是残酷腐朽、国王专制意志的体现，也是人类真实的生存境况；而飞翔的梦想恰恰正是要摆脱种种黑暗与专制形成的尘世重力，洛伦索神父的“大鸟”是人类自由意志的象征。

  这里正形成了一种对抗关系，没有对抗就没有个人的位置。假如对抗彻底消失，那么艺术也将丢失它应有的位置。对于个人来说，想在对抗消失的情况下从事艺术创作也是不可能的。在对抗中，个人才可能取得位置。当我们确定了生活与作品、艺术与现实是一种对抗关系后，那么是否还存在另外一种关系——即它的反面：生活、作品、艺术、现实的和谐统一关系？在《修道院纪事》里，对抗获得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这也正是萨拉马戈小说的艺术。

  最为主要的，我要说《修道院纪事》是一部关于人类飞翔的主题小说。当然，《修道院纪事》也不仅是关于人类飞翔与梦想的故事，一首关于自由意志的伟大颂歌，同时也是一曲爱情的哀歌，作者说“它是个爱情故事。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这其实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但是直到故事临近尾声了我才意识到我写了个没有‘爱’这个词语的爱情故事”。小说的最后一节这样写道：“‘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的意志脱离了肉体，但没有升上星空，因为它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

  若泽·萨拉马戈

  1922～2010

  葡萄牙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里斯本围城史》《失明症漫记》《修道院纪事》等。作品已经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销售超过350万册。1998年因《失明症漫记》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 “由于他那极富想象力、同情心和颇具反讽意味的作品,我们得以反复重温那一段难以捉摸的历史。”

  作家评介

  苏童

  萨拉马戈和马尔克斯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作家，但在我看来，萨拉马戈对现实的隐喻更强。

  阎连科

  萨拉马戈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从一个巨大的荒诞的念头，让人回到最初的原始。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加缪、比奥威尔丝毫不差，或是更伟大。

  徐则臣

  假如你在阅读过程中曾产生不同的疑问，那么小说结束，你会发现这些疑问都会得到答案。这是萨拉马戈的写作方式，他列出问题的各种可能性，接着逐一解决。这个思维缜密的大脑，写小说如同做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