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阿摩司·奥兹来到北京,为他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中文版首发站台。这是以色列人时隔9年之后第二次来中国。
奥兹在中国文学圈名声很大,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前夕,百名中国作家预测诺奖得主:奥兹第一,村上春树第二,莫言第三。虽然最终莫言得了奖,但也说明奥兹在中国的影响力。
奥兹的大多数作品都已经有了中文版,《乡村生活图景》是他的最新“中文作品”,这部写于2009年的小说集被公认为是他继《爱与黑暗的故事》之后最杰出的作品。
《乡村生活图景》由8个短篇小说构成,每个短篇独自成篇,同时又可以把它们当成一部长篇的8个章节来读。
现代快报记者 倪宁宁
一个梦成就一部经典
阿摩司·奥兹在文学界是个大人物,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诺奖最有竞争力的人物之一,如果他足够健康,诺奖应该跑不了。
大人物的基础是大作品,和之前的《爱与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尔》一样,这本《乡村生活图景》也是一部很有特色和创造力的作品。在上个月此书的中文版发布会上,奥兹介绍说,它来自一个梦。
“这本书实际上基于很多年前一个晚上我做的一个梦,在梦里面,我正走过以色列最古老的一个犹太村庄,这样一个村庄可以说比以色列建国的历史要久得多,这样一个犹太的村落是由以色列建国的时候,国父和国母150多年以前创立的,在我的梦里,这个村落是空旷的,到处都是空旷的,包括田野、农庄、房屋,所有都是空无一人的。”奥兹说,在他的梦里,他在寻找某一个人,而在梦做到一半的时候,变成了有人在找他,于是他开始逃跑和藏匿。
而那天早上醒来后,奥兹决定写一本书,“这本书是关于梦、失去、藏匿、寻找和搜索的。”很明显,这些符号在文学史上是经久不衰的,一个作家写好了,经典就会在不远处等着他。
日常背后的不安
虽然奥兹来自以色列这样一个特殊的国度,但是他的写作并没有被这个国家日常化的战争、仇恨和恐怖所“压倒”,他不是一个热衷宏大叙事的作家,他喜欢把笔伸向一个个具体的家庭,一个个具体的人。
《乡村生活图景》由8个短篇组成,几乎每个短篇都指向了生活在一个名叫特拉伊兰的以色列村庄的普通人。与普通的写实小说不同的是,在平静的叙述中,每篇小说,都把小说里的人物推向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困境,他们感到了莫名的不安,而这种不安的心境,又往往让他们做出了超出日常的选择。
《继承人》中,阿里耶·蔡尔尼克是一个失败者,三年前,妻子离家出走,更早之前,与儿子断绝关系,于是他卖掉城里的房子,回到特拉伊兰的老屋,与年届九旬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自称是律师的陌生人出现了。陌生人建议蔡尔尼克把老母亲送到疗养院,然后把老屋改造成一个健身农庄,“人们会为我们这里提供的服务出个好价儿。”陌生人来势汹汹,俨然以老屋未来的主人自居,他来到老人的房间,亲吻和安慰老
人,最后还躺在老人的身边,以示友好的亲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蔡尔尼克不仅没有把这个侵入者赶出家门,反而默认了这个现实,他竟然也“脱掉鞋子,脱下衣服,上床躺在老母亲身边”。
这真是疯狂的一幕,但是在奥兹那里成了平静的现实。
在《挖掘》中,86岁的佩萨赫·凯德姆是前国会议员,他已经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是还生活在一种自以为是的幻觉中,他咒骂昔日的政敌,咒骂令他作呕的年轻一代、电子产品,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照顾他的女儿拉海尔也是怨声载道。
不仅如此,他还抱怨,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房子下面挖掘——各种敲击和刮擦声。一开始拉海尔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是当借住在他们家里的一个学生也告诉她听见挖掘声之后,她也“不得不”听见了她原以为只是幻觉的声音。
到底有没有这个声音?奥兹没有下定论,但是一种不安的情绪却很自然地四散开来。
这种不安,潜伏在《乡村生活图景》中,它好像在提醒读者,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潜伏者。
为了寻找的寻找
寻找,一直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学主题,在《乡村生活图景》中也多有体现。
在《亲属》中,乡村医生吉莉·斯特纳的外甥吉戴恩·盖特患有肾病,这天,他将要坐公共汽车从城里到特拉伊兰村的姨妈家,好休养几天。斯特纳医生中年未婚,视外甥如同己出,甚至立下遗嘱,将来把房子遗赠给他。她一直在公交站台等他,但是当最后一班车抵达时,也没有见到他。于是她不安起来,她想象外甥在公交车后座上睡着了,被司机锁在了车上,便半夜去敲司机家的门。她又想也许他上错车了,临时看病了,或者和他的女朋友约会去了。她打电话给外甥和姐姐,但始终无人接听。
很显然,外甥吉戴恩·盖特对于孤单的吉莉·斯特纳而言,已经是一种精神寄托,但是她寻而不得。
在《等待》中,村长阿弗尼和妻子娜佳的生活因婚前堕胎而弥漫着阴影,夫妻之间貌合神离。这一天,妻子留下一张写着“别担心我”的字条后,弃家出走。于是他出门去寻找,他去了据说是最后被人看见的纪念公园,去了防空洞,去了娜佳教书的小学校;他给娜佳的闺蜜打电话,给娜佳有可能去的杂货店老板打电话。他回到纪念公园,坐在娜佳曾经坐过的长椅上,等待……
但是,一无所获。
当寻找没有结果时,寻找就成了为了寻找的寻找。
有可能消失的乡村
因为快速的城市化,中国存在着很严重的乡村危机。《乡村生活图景》也写到了类似的危机。
在书中,有这样的描述:生活在大城市的有钱阶层和有闲阶层逐渐把特拉伊兰当成度假胜地,甚至在这里购置老式房屋,将其摧毁,再建造一座座现代别墅。许多小块农田已经被改建成商店,销售小酒厂生产的葡萄酒、腌制的辣橄榄、农家奶酪、进口香料和珍稀水果或装饰品。以前的农庄建筑已改建成艺术画廊,展示进口的艺术品、玩具或家具,城里的游客每周末都会开着轿车鱼贯而入,来淘富有创意、做工精良的物品。
《继承人》中,“入侵”的陌生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把老屋搞到手,然后把它变成赚钱的健身场所。
在《迷失》中,主人公“我”是一位房地产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收购当地房屋,将其转手卖给城里人,或者将老房子夷为平地,然后在原地建造度假别墅。《迷失》围绕着主人公试图买卖当地最后一座带有历史和文化意义的老式住宅——“废墟”的故事展开。“废墟”是特拉伊兰村一位知名作家爱勒达德·鲁宾的旧宅,他在这里写下了全部著作,而“我”在九岁时曾经随做护士的母亲来过这里,母亲是来给生病的鲁宾打针的。
即便“我”对“废墟”有着童年的记忆,即便“我”对拆毁它有点遗憾,但是“我”还是会买下它,把它夷为平地。
这是一个很中国的乡村故事,同时也说明,在资本和利润面前,乡村脆弱得不堪一击。
犹太作家的卡夫卡基因
奥兹在北京的首发式上说,中国的读者可以在《乡村生活图景》中读到8个短篇小说,同时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长篇小说来看。
这样的写法并不是奥兹的首创,在他之前,福克纳、马尔克斯、奈保尔都出版过类似的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中的故事,基本发生在一个地方,里面的人物可以在各个短篇中交叉出现。今年初出版的中国作家梁鸿的《神圣家族》,也是这样。
《乡村生活图景》一个更重要的特点是,它的描述是很写实的,按部就班的,但是它的情节很多都是匪夷所思的,比如《继承人》中出人意料的“三人同眠”,比如《迷失》中诸多的白日梦一般的描述,又比如《等待》中妻子突然地不知去向。这容易让人想起奥兹的犹太先辈——卡夫卡,想起他的《变形记》《判决》。
奥兹毕竟是一位犹太作家,一些难以置信、包括想象力在内的特征,恐怕是犹太作家与生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