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如果让我推荐两本随笔集的话,一本是佩索阿的《惶然录》,另一本就是齐奥朗的《解体概要》。齐奥朗全名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解体概要》中文版翻译家宋刚先生把他翻译为萧沆。(为了与广大读者业已形成的阅读习惯相符合,本文依旧沿用齐奥朗这一译名。)
齐奥朗的本质是趋向于决绝的对抗。拒绝必然的,反对因循守旧的……僭越成为他主要的表达,背弃那些属于别人和过去的……通过对自我的对抗,实现与这个世界的对抗。
他自觉地抵制模仿,“模仿导致滑稽”,语言、思想、样式……其他人无关紧要的说法……并成为不可模仿者。他的作品,是面对世界(但首先是自身)的交谈、争吵、谩骂、诅咒,是呓语、独白、忏悔、祈祷……
1911年4月8日,齐奥朗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中,它位于特兰西瓦亚南部地区,邻近古城锡比乌城,当时尚属奥匈帝国统治。他的父亲是罗马尼亚的东正教牧师。少年时期,他就读于锡比乌的中学,十七岁起,他开始慢性失眠,一旦失眠,他只有靠读书或是在静寂空旷的夜晚街头漫步来打发时间。
1937年,在布加勒斯特,他获得了法国学院用于专业研究的奖学金。于是他离开祖国,离开布加勒斯特,前往巴黎。从此,他成为一个没有国籍的人。他称当时的状况“对于一名知识分子最适合不过了”。
1937年至1949年,在巴黎,他像一个一直毕不了业的学生一样生活着:继续不停地申请奖学金,住在廉价的旅馆里,在大学食堂解决口腹之需。
1947年,他向伽利玛出版社呈送了法语著作《解体概要》的手稿。出版社准备出版。但随后,他又索回了文稿,对文稿进行了彻底修改——实施了多达四次的重写。他说,这是“我生命中最为艰难的任务”,好像穿上“紧身衣”一样,常常令他窒息。
直到1995年6月20日离开人世,齐奥朗一直生活在巴黎,低调、谦逊,小心慎为。有时,他靠翻译、抄写打点零工,以补贴家用。他一直在写作。他这样描述他的生活:“我不谋生,勉强维持生计,我没想到过得更好。”
他总是怀疑,怀疑是他的功能性疾病。“我每天都进入我的怀疑就像其他人进入办公室。”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怀疑是他对于自己的日常意见。而死亡作为幕后的提示者,一直站在他的身后。这种逼迫使他成为一位终身的失眠症患者……失眠是死亡的伟大使者,是催促他不断怀疑的执行官。死亡的作用是直接给予他以战栗。
他热爱孤独,拒绝荣誉。他自说自话:“一些人追求荣耀;另一些人则追求真理。我冒昧地属于后者。一种难以完成的使命远比一项可以达到的目标更为诱人。向往人们的掌声——这多么可怜!”
孤独的结晶体是他的写作,即便他对写作这一持久的事件抱有深深的怀疑。但这是他唯一的出口。“写作便是释放自己的懊悔和积怨,倾吐自己的秘密”,因为“作家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生物,通过言语治疗自己”。他不得不依赖写作:“假如没有写作本领,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
他喜欢冷嘲热讽,倨傲不羁,他只愿意说愿意说的话。
他为菲兹杰拉德感到惋惜:因为菲兹杰拉德的文学理想竟然是为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他批判瓦莱里——无数人心中的偶像,几乎是文学美德的化身。他似乎无不自嘲地说到他的批判文章——《瓦莱里面对他的偶像》:“瓦莱里以严谨使人入迷。任何心跳、任何过火都跟他的名字沾不上边。他只是失之高雅。我对他所作的不公正的评论出自一种不纯正的愤激,这是我应该在这里加以揭发的。”他指责瓦莱里追求清醒,过分强调意识,排斥神秘;他的要求是一个艺术家的要求,而不是一个诗人的要求,抬高艺术手段和技术而贬低禀赋……
他是巴黎的真正隐士。“重返隐居生活!让我为自己创造一种孤独,让我用尚存的抱负和高傲在心灵中建起一座修道院吧!”他是这个过去的20世纪里最为恬淡隐忍的人,他是西方版的陶渊明。
即便是隐士、沉默寡言者,他也需要朋友,齐奥朗与贝克特都是怪人,他们臭味相投。于齐奥朗而言,贝克特是个单独者,一个“丝毫不想表现自己,丝毫没有成功和失败概念”的单独者。他还与他老乡戏剧家尤内斯库、诗人策兰交好。
《解体概要》是令人目眩的,是齐奥朗的代表性作品。它既是哲学沉思录,又是文学随笔集。它像高纯度的“海洛因”,让人欲罢不能。该书呈现了极其复杂的人生经验,它试图毁灭那些庸常的道德规范与人生法则,破坏我们根深蒂固的信念,“从心灵到肉体、从宗教到哲学、从出生到终结”,任何既定想法,都会在这《解体概要》的阅读过程中全面解体。《解体概要》是齐奥朗的第一部法文作品,并获法国里瓦罗尔奖,当然这也是他一生中接受的唯一的文学奖。在巴黎写作《解体概要》时,齐奥朗写得很快,完全是一下子喷涌而出。但他重写了四遍,全部!删掉了很多东西。
全书采用片段式写作方式,具有反体系和反智性的双重倾向,帕斯卡尔给予齐奥朗持久的启发,他对帕斯卡尔怀有感激之情,他说:“他是片断的,你知道,他是片断之人。也是瞬间之人,在片断中有更多的真实。”苏珊·桑塔格以为齐奥朗是这样一种写作方式——“由结论开始,他就是从这里开始写”,他用于开头的正是别人用于结尾的……
说到风格,也许称他的写作是一种“暴戾文风”,对于拥有斯文心灵的读者尤为如此,他鞭笞我们墨守成规的道德准绳,他对我们虚伪而又孱弱的内心施虐。他以炫目的优雅和深刻折服了多变的巴黎人,他的法文作品一经问世就为他赢得法语文学中最好文体家的桂冠,拒绝名誉的他被贴上了“20世纪最卓越的法语修辞大师”的标签。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他从未在法国的电视上或广播中露面或者发声,因为他无法忍受可能因为自己的发音错误(或不恰当的变音)而糟蹋法语,败坏他这个纯洁无瑕的法语文体家的形象。
他的写作是极端个人化的,依旧保留强烈的抒情色彩,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决绝的诗人。他洞悉生命的真相是冲突,并认识到生命的局限性。“内在的丰富性源于自己身上所维持的冲突;而完全把握了自己的生命,却只知有外在的斗争和对外物的执著。”也许这是对佛陀既认同又怀疑的悖论态度,是对佛陀的新驳斥,一方面作为精神的人的丰富性并不是维系在恬淡平和之中,另一方面我们依然可怜地堕落于“外在的斗争”和“对外物的执著”之中。
“诗人如果在出逃之际没有带上自己的不幸,他就会是真实世界一个卑劣的叛徒。……诗人无法规避自己,也无法从他的魔障中心逃出。”策兰命运多舛的一生和他被死亡赋格紧紧抓住的诗歌写作印证了齐奥朗。这两个人都是从布加勒斯特来的,后来在巴黎,这两个来自罗马尼亚的无国籍者相遇了,他们之间说得很少,以至于没有什么谈话内容见诸文字。
谈起齐奥朗,只有碎片,对于他的只言片语终会以解体收场。于他于我而言,虚无就是最后的一道光环。
齐奥朗
1911-1995
旅法罗马尼亚人,20世纪著名怀疑论、虚无主义作家、哲学家,以文辞新奇、思想深邃、激烈见称。他深受叔本华、尼采、舍斯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齐奥朗在欧美思想界享有盛名,作品曾被译成多种文字,苏珊·桑塔格、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等都深受其影响。
作家评介
圣-琼·佩斯
“齐奥朗是瓦雷里之后,最伟大的法文作家之一,足令法文增辉。”
苏珊·桑塔格
“齐奥朗是当今思想最精细,写作最具真正力量的人之一。”
高兴
在喧嚣的、充满功利和诱惑的20世纪,齐奥朗的存在无疑是一个奇迹。在孤独中思想,在孤独中写作,在孤独中同上帝争论,在孤独中打量人生和宇宙——孤独成了他的标志,成了他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