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阳春

  因为一块碑，一块清朝遗留的碑，整片村庄，都要被拆除。五年后，我不用再回乡，麦田、树林、河滩，猪圈、草堆、凉棚，邻居、亲戚、故交，还有祖父的坟，还有通往舅舅家的狭窄小路，都将被抹去。

  我的记忆里，父亲和祖父之间，很少交流。父亲总忙，一件细小的事情，喜欢拆分下来，做得更加细小，一分钟的活要做一天。祖父总闲，拎一把铁锹去刨老鼠洞，背一张网去河里打鱼，或者干脆坐下来，没日没夜地摸麻将。父亲和祖父，两个人，两个世界。

  二十年前，受侦探小说的影响，我对血脉产生了兴趣。在一座围墙外面，我见到了父亲的父亲，一个喋喋不休的牧师。他的肩上，搭了两个布袋子，袋子里头，有各种版本的圣经。他说，这是全部家当，要转承于我。同样那一年，对祖父的哥哥姐姐，我也格外留心。他们的性格，与祖父很像，不急不慢，相当温和。我猛然明白，父亲的父亲和祖父，是两个人，是两个世界。

  此后，每当看到忙碌的父亲，看到悠闲的祖父，对这两种状态，我不再表示惊讶。我隐隐在想，某一天，万一祖父去世了，父亲是否会落泪，是否会长跪不起，是否会叫一声父亲？去年正月，我离家几千公里的时候，祖父突然病逝。那一刻，父亲吓得跳了起来，他失声痛哭，他用喉咙，用颤抖的呐喊，对所有人说——父亲走了。父亲的父亲和祖父，因为一场悲切的离别，六十年后，终于合二为一了。

  这六十年里，从一个婴孩到一个老人，父亲的每一天，都与祖父有关。父亲内敛得很，满脸倔强，他的口中，能说英文，能说俄文，却说不出一句感激一句泪崩。我是了解父亲的，他情感丰盈，内心柔软，但他过不去那道坎，那道血脉的坎。晒麦子的午后，打花生的夜晚，插山芋苗的早晨，我看得出来，好几次，父亲对着祖父，都想叫一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这样，持续了六十年，父亲与祖父之间，始终横着一条河。

  祖父过世以后，作为独子，父亲表现得异常多愁。这愁，是家愁，也是乡愁。父亲还有我们呢，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他的晚年，起码有几个家。而祖父呢？故土，在不久的明天，唯一能出现的地方，将是梦里。父亲的父亲，以后对我来说，仅是名词，我无处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