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现在他们笔下的“色”和“爱”,其实正是文明嬗变时期爱欲交织的人性纠结
谈日本人的国民性,“好色”乃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日本人写色写情的传统其来有自,从公元八世纪初成书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到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和《枕草子》,一直延续到江户时代的《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色与情的辗转缠绵,可谓日本文学始终关注的主题之一。
佐伯顺子对于明治时期的色与情的剖析,主要以彼时的文学作品为样本,其间涉及到的作家,则包括坪内逍遥、尾崎红叶、二叶亭四迷、森鸥外、泉镜花、夏目漱石等人。在日本传统文化的语境中,“色”是一个有着独立内涵的概念,它不仅是肉欲的象征,同时也是感知人类感情机微的一条重要途径,是一种涵盖着精神史和文化史的审美方式。所谓“爱”,则是西学东渐的产物,是西方文化的输入品,象征着男女关系的一种具有启蒙意义的进化——正是因为有了“爱”的概念,日本传统文化中的“色”,则逐渐蜕变为与“爱”相对立的单纯的本能和肉欲,最终为明治时期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作家们所不齿,并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转变为野蛮和卑下的代名词。
坪内逍遥将恋爱分为三个品级:野蛮——色:类似雌雄动物互相交合式的肉体情欲;半开化——痴:发乎于情的东西;开化——爱:真正发自灵魂的东西——爱是神性的,属于精神的领域;色是兽性的,属于肉体的领域——这种男女关系的灵、肉两分法,既为明治时期文明嬗变的标志,也是新人类理想爱情的象征。然而,随着西方文化影响的深化,一些敏锐的作家逐渐发现,将爱与色置于对立面,不仅不能解决男女关系的所有问题,反而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困扰与迷惑。毕竟,对于彼时的日本人来说,爱只是少数人追求的目标,色才更符合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与其徒有其表地讨论爱,不如坦然、现实地面对色。于是,二叶亭四迷这样说道,我们的恋爱在本质上是性欲,性欲虽然不是高尚的东西,可也并非就是低劣的东西,意味着明治时期的西洋崇拜渐趋理性,恋爱亦开始向世俗生活回归。
如果说“恋爱”和“爱”这两个词在日本被接受并被普及的过程,与日本近代文明的发轫有着密切的关系,那么,恋爱向世俗生活的回归,则是与个人理念和自我意识的觉醒紧密融合在一起——明治时期的作家们得风气之先,而体现在他们笔下的“色”和“爱”,其实正是文明嬗变时期爱欲交织的人性纠结。
事实上,从坪内逍遥和二叶亭四迷将“爱”作为小说的主题,并因之崭露头角的明治最初十年,到“色”仍然处于优势地位的明治二十年代,直至“爱”的表述最终在日语中固定下来的明治三十年代……男女关系的变化始终是与日本近世普及自由与人权概念的近代人生观的变化同步进行的。正像佐伯顺子所说的那样,“爱”与“色”都不是孤立的概念,它们构成了日本近代社会转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区分‘个人’和‘社会’的同时,也使两者融为一体,成为确立符合近代社会的人类关系的一个符号”。
慧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