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波
一份古朴、精致、飘溢着雕版印刷油墨气息的邀请函,这几天在我的手里打开合起、端详嗅吻好几回。这是从有着一百五十年历史的金陵刻经处发出来的,那里,十年前,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称号,七年前作为“中国雕版印刷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我打通了刻经处现任负责人肖永明先生的电话,感谢他寄来的珍贵而有收藏价值的邀请函,表达了非常期待参加刻经处150年寿辰有关纪念活动的意愿,并向他提出了再次拜访刻经处的期望。
肖永明先生是我大学中文系的师兄,已有三十年的友谊。我们的交往,常常被肖师兄说成是“吹到一起的两粒尘埃”,缘分极深。肖师兄还说,“三千大千世界,吃一浮尘,若有若无。”我心里清楚,肖师兄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校友,他学识渊博、为人谦和,是朋友圈中有吸引力的“大尘埃”,我不时地“撞击”过去与他摆开精神的饕餮盛宴,在“推杯换盏”中抚慰各自的心灵。我心里还清楚,肖师兄不是一个人,他与为之效力近三十年的金陵刻经处早已黏在了一起。而金陵刻经处因我孩提时代一本书而结缘,到如今陪伴我的生活有四十余年了。
我出生在南京城东南、老皇城内的尚书里,那里居住着不少满族人,我也有一半的满族血统。外公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就去世了,没有交集过。外婆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按照老辈的规制,你出生后就能享受世袭四品的待遇,我们是有身份的家庭,以后无论是做人做事,都要讲规矩、成体统,要多读书。外婆叫关赵氏,不识几个字,我们的家境与“正黄旗”门第有多少牵连也不得而知。倒是大舅的两本书籍——《百喻经》《玄秘塔碑帖》,与周围的邻居相比稍稍有些“特别”,显示出外婆教诲的“家规”的痕迹。大舅年轻时就瘫痪在家,我不知道他的书帖从何而来,但《百喻经》是我人生的第一本读物,是鲁迅先生为其母祝寿而捐资刻印的。该书的尾页上有记载:会稽周树人施洋银六十圆敬刻此经,连圈计字二万一千零八十一个,印造功德书一百本。……民国三年秋九月金陵刻经处识。家传的这本《百喻经》已“结缘”给他人,不知所终。2000年前后,肖师兄又送了本新印的给我,但还是鲁迅先生捐刻的那个版本。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肖师兄毕业分配到金陵刻经处工作后,我常去他那里玩。刻经处绛红色大门常年不开,粉墙黛瓦的门头下欧阳渐题写的“金陵刻经处”牌匾,也不醒目。整个院落在路人看去略显神秘、自闭。此次如约再度造访,由东边耳门进去后却发现别有一番景致。
新塑的杨仁山居士的铜像立在院子的中央,坐北朝南正对着刻经处的双扇木门,似有开门见“山”之意,彰显了杨居士于1866年创办刻经处至今,在这片院落中无与伦比的卓越地位,以及由他所代表的中国佛经、佛像雕版印刷文化遗产的精神灵魂。往里走、祗洹精舍屋前,经年发亮的碎青石小道,蜿蜒悠长,古朴的藤树架绿植缠绕,遮天蔽日。穿过圆形的门洞,打理精致、玲珑剔透的微型园林庭院展现在眼前,畔池、小桥、山石、碧水在绿树花枝中如泣如诉,如影随形。庭院的主建筑就是著名的深柳堂,杨仁山居士画像供奉在厅堂的中央。屋后花窗围墙的小院中是杨仁山居士的墓塔,为南京地区唯一一个六角形喇嘛塔。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深柳堂前的柳树已不复存在,两棵粗壮的柏树分列左右,高大威猛、枝叶茂盛,如坚实的华表,支撑着雕版印刷传承者的门庭。肖师兄说这里原来是有柳树的,但庭院外四周耸立的高楼大厦压住了风水,柳树便渐渐逝去。杨仁山之后的继承者欧阳渐(欧阳竟无)的铜像立于此,面朝东面,与刻经处太虚大师、吕澂两尊塑像的方向一致,表明这三位佛学大师、高僧大德在刻经处是继承者与守护者的角色。
深柳堂主人杨仁山乃晚清徽州名流、慧根聪颖的学佛居士,赴金陵前已功成名就、前途宽广。他深受当时思想界“伏流”影响,广结同道、勇担天职,创办刻经处护法弘教。不仅通过日本佛教学者南条文雄,从日本寻回中国自唐末五代以来久已散佚的各类重要佛学典籍300余种,精心刻印、广泛流通、惠及众生,而且还通过刻版印经,将我国七世纪以来珍贵的雕版印刷技艺加以传承、发扬光大,其行为功德无量、伟绩彪炳史册。杨居士倾其资财,并将其位于金陵刻经处现址的私宅60多间并宅基地6亩多无偿捐献出来,作为永久刻印经像、收藏经版、流通佛经的庄严场所,他这种“制心一处,无事不办”的德行善举为后继者楷模。
从1866年始到1911年圆寂,杨仁山居士历时45年以“布衣之命、民间力量”殚精竭虑创办并发扬的“金陵本”雕版印刷经像弘业,印行经典百余万卷,佛像达十余万张,在中华民族文化瑰宝殿堂中应有一席之地。
在深柳堂的东侧、藏有12万5千块经版的“经版楼”前,还塑有一尊铜像,他就是当代的伟大居士、佛教界领袖赵朴初先生。赵朴初的铜像面西而立,祗仰着深柳
堂、守护着经版楼,是赵朴初一心向佛、普济众生于西方极乐世界精神的真实写照。赵朴初铜像身后是一株旺盛茂密的老香椿树,肖师兄说,该树曾于2000年5月21日赵朴初圆寂时突然枯萎凋零,落叶纷飞,宛如悼祭。数月后,这棵香椿树又奇迹般复生,以“天道酬勤”的独特方式纪念刻经处的“再造之父”赵朴初先生。
金陵刻经处近期编印的《伏流天际天工开物》中记载,1952年,当时在上海临时联合救济委员会任总干事的赵朴初,得知金陵刻经处大量珍贵经版无人管理、凌乱荒芜、几于散失的紧急情况时,便立即召集佛教界同仁成立金陵刻经处护持委员会,筹集修复经费,全面修葺旧屋,整理经版入架。赵朴初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后,用十年时间,将全国各地主要刻经场所的经版总汇至金陵刻经处保管,当时总数已有15万多片,金陵刻经处因此成为世界上唯一的汉文佛经刻印中心和图书文物收藏中心。文革后,赵朴初根据周总理“保护恢复刻经处”的指示,倾心尽力,多次到南京指导、安排刻经处恢复、修缮工作,为金陵留下了一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对于金陵刻经处而言,杨仁山居士是创立者,欧阳竟无、太虚大师、吕澂是传承者,而赵朴初却是再造者。在近半个世纪的精心呵护中,赵朴初操神受累、呕心沥血,才使得其免遭世事沧桑的侵蚀,薪火相传,慧灯不熄,永续光辉;才使得最富有智慧内涵的佛经、最优美的文字、最古老的印刷术,因缘际会、交织纵横于金陵刻经处的木刻雕版中。赵朴初先生以“居士之义、民间力量”保护,光耀了中华文化宝藏的枝叶,为后世者留下了人类文化中国记忆的同时,也为热爱中华传统文化精髓,致力于保护、传承的人们树立了一座“民间力量”的道德丰碑。
金陵刻经处所在的淮海路、延龄巷口,距我家老宅尚书里不远,虽然尚书里的旧宅已经拆迁、不复存在,但在我的内心,金陵刻经处从来没有离开过,就如与肖师兄的友谊一样一直在继续。这种缘分,不是那种卿卿我我的来往,而是不离不弃的走动。我慧根不聪、愚钝木讷,不能充分参悟佛的博大精深,但能够时常顿足在没有菩提的祗洹精舍屋前、没有柳叶的深柳堂下、昌盛护佑的香椿树旁,已是我莫大的荣幸和内心的满足。
我愿做一粒大一点的、再大一点的“尘埃”,附着在持续弘扬光大雕版印刷佛经的“民间力量”上,发挥作用。
延伸阅读
“金陵刻经印刷技艺”在2006年被文化部确定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2009年,南京金陵刻经处与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四川德格印经院捆绑申报的“中国雕版印刷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我出生在南京城东南、老皇城内的尚书里,那里居住着不少满族人,我也有一半的满族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