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1976年生的阿乙早出生10年到15年,他有可能会融入横跨上个世纪80至90年代的文学繁荣期,成为与格非、余华等一路的先锋派。
阿乙的短篇小说集《情史失踪者》如果在那个年代出版,人们不会感到奇怪,因为它将是众多雄心勃勃的作品中的一本,但是在老先锋派纷纷转向写实(传统)的今天,这本小说集的出现就显得有些突兀了。看上去,它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不是那么好懂不说,而且读起来并不很让人愉快。它的存在不是为了取悦你,而是要刺痛你,似乎在告诉你:生活并不像你生活的那样。
好的作品总是独特的,北岛这样评价阿乙:就我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
现代快报记者 倪宁宁
从小镇青年到“小镇背景”
阿乙生活在北京,朋友圈也大都不脱京城左右,但似乎阿乙始终是个小镇青年。
阿乙来自江西瑞昌,出来闯荡前,在乡镇做过警察,做过公务员,和贾樟柯一样,就算是他去了戛纳,见过了大世面,但是一出手还是自己离开的地方。在以往几乎所有作品中,阿乙写的都是小镇故事,用的是小镇青年的视角,当过警察的他,对底层人物生活的描写有着深刻的理解与把握。
而在这本名为《情史失踪者》的短篇小说集里,虽然有的篇幅仍然把小镇作为背景,但是小镇已经不是事实的主角,主角已经变化成更为深刻,同时更为广阔更为普遍的“精神世界”。
阿乙是独特的,《肥鸭》里,现实中被神话的祖母和孙女的亲密关系,被互相羞辱和敌视取代;《虫蛀的外乡人》中,一位冒犯了整个村落的老人,遭到肆意而不无“诗意”地凌辱和冒犯;《永生之城》中,丈夫背叛了妻子后,原本端庄的妻子一反受害者的委屈和懦弱,以更大的背叛加以报复……
这些超越现实,或者说试图超越现实的故事,有的依旧发生在瑞昌,但很明显,小镇在这里已经后退一步,成为了一个并不重要的背景,重要的是: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在哪里发生。
很显然,脱离了地域情结的羁绊,阿乙在写作上有了更大的野心。
从卡夫卡到阿乙
卡夫卡,差不多是每个文学青年的“深爱”,他也是阿乙深爱的。阿乙这么评价卡夫卡,“我一直认为卡夫卡之所以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写作的楷模,就是因为他对外界的感受力是非常充分的,有一点点伤害就会在他心中激发出一个巨大的创造果实,只有这么敏感的人,才会在《变形记》里让一个父亲的角色朝甲虫身上砸出一个坚实的苹果。”
但是阿乙不是卡夫卡,如果他是另一个卡夫卡,那他就失败了。阿乙有的是卡夫卡内心的敏感,极端的感受力。
与小说集同名的《情史失踪者》写的是一个梦。在梦里,“我”没有变成一只甲虫,而是被一群人绑架了。绑架他,是缘于一个他见过一两次面的、根本谈不上是女友的女人。绑架理由:有一天,一颗直径700毫米的花岗岩石球从天而降,将人行道上的地面砸碎,而被称为“我女友”的女人正好就在离它六七米的地方,她被吓坏了,卧床不起,奄奄一息。而病入膏肓的她心里唯一挂念的人竟然就是“我”。
小说集由7个短篇小说组成,其中《肥鸭》是看上去比较写实的一篇,但是其中最关键的情节——孙女之死却是扑朔迷离的。故事发生在小城,细老张是一个做办公用纸批发的小老板,他有一双儿女,有两处房子,他和妻子、儿子住,女儿和来投奔他的母亲住。故事主要在祖母和孙女之间展开,和电视剧里的祖孙间有着天然的爱不同,这祖孙之间是天然没有爱的。从小孙女就被祖母打。孙女中学毕业了,工作了,每天中午就回家给祖母烧饭,但是接连两天孙女都借故迟回家,让祖母饿了肚子。第三天中午,孙女还是没有按时出现,恼怒的祖母打砸了孙女的办公室不说,还捣毁了自家的家具,最后被活活气死。临死前,祖母神秘兮兮地向邻居交待:我死了,就一定把她带走。而实际上,孙女很快就送了命,而且死因不明。
至亲之间紧张而荒谬的关系,很容易让人想到卡夫卡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在小说《判决》中,卡夫卡让“父亲”命令“儿子”去投河。从阿乙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夫卡的影响,但是这种荒谬感和疏离感,却又几乎是阿乙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在阿乙的故事里,它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叶子是从树枝上生发出来一样。
从写实到写意
阿乙做过警察,他早期的小说中,很多都跟警察与案子有关。这本小说集中,也有一篇写了一个案子。
“李伟被捕的那一天,清晨五点半就起了床,去送别妻子乘坐的高铁”,这是《永生之城》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就写明李伟犯了案子。但是这句话之后,读者看到的却是一个再通俗不过的故事——李伟原本在外企工作,待遇优渥,但是一种怪病让他失去了工作,也把他从大城市赶回了小城。李伟的妻子是个吃公家饭的。这样差距就来了,而且李伟是能感觉到这种突然而至的差距的,所以小说一开始,他就是一个无所事事、落落寡欢的人。而这样的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李伟就是这样的人。在送走妻子后,他便到父亲开的饭店,与一个服务员厮混。
小说的大部分篇幅写的都是这
样一个通俗故事,不仅写了李伟,还写了他妻子在公安办案过程中,近乎疯狂的报复举动。如果小说写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即便语言、结构再花工夫,也还是一个通俗故事。但是阿乙很奇怪地把李伟牵涉到一桩案子中。在公安布控的一桩敲诈案的现场,李伟准时出现了。他被捕了。
可以说这是一个乔装成侦探小说的通俗故事,你也可以反过来,说这是一个乔装成通俗故事的侦探小说。而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李伟是否真的是个敲诈者,虽然他准时出现在布控现场,虽然案犯敲诈的数额是李伟妻子前年工资的两倍。
这篇小说,很容易让人想起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余华和格非。在他们回归现实的今天,似乎阿乙回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
把自己写进小说
2013年的时候,阿乙得了一个怪病——免疫系统的IgG4病。得病不是好事,他得打激素,得胖几圈,得“疑神疑鬼”,这个时候悲哀与无助会不请自来。
从每个角度说,阿乙都是个忠实于生活的作家,《情史失踪者》这部小说集中的作品,大都写于得病后的这段时期,不像有些作家刻意逃离生活,阿乙选择了面对。他采取的方式是把这种疾病写进小说。在短篇小说《情史失踪者》中,“我”对患病的丁洁妮母亲说:“您瞧,我也这样,吃激素就是这样,满月脸,还有水牛背、向心型肥胖……”;《永生之城》里的李伟,也是一位得了2010年才被国际医学界命名的怪病,作为一名永远不能痊愈的病人,李伟往后的日子便是每天吃九片激素类药物;在《对人世的怀念》中,阿乙甚至把自己写进了小说,小说中“阿乙”碰到堂兄,有这样的短对话:“是因为吃激素啊……是因为得了一种免疫系统的怪病……直到2010年,国际权威医学杂志才宣布它诞生……”很难说阿乙在隐喻着什么,而在文学传统中病始终是一个很容易被隐喻的“意象”,也许他是在强调一种现实性,也许只是为了在写作过程中“疗伤”。
把自己写进小说,还有一个例子,就是《作家的敌人》。在这篇小说中,阿乙借文学青年的身份出场。“文学青年”为了获得认同,忐忑地把自己的书稿交给饭局上的成名作家和编辑,而饭局结束时,书稿却留在坐椅上。这应该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早前阿乙在接受访谈时,说到自己出道经历时,说过这个“桥段”。而在《作家的敌人》中,阿乙狠狠地报复了自己的“敌人”一把,“敌人”捧着文学青年第二次送来的书稿,被其中的无懈可击、超凡能力折磨得不成人形。
把自己写进小说,是危险的,因为它跨出了小说的边界。但是对于一个对文学有企图的人来说,这似乎又是必须的。
阿乙
原名艾国柱,生于1976年,江西瑞昌人。从警校毕业后,成为小镇警察,后任公务员。2002年,26岁的阿乙离职。从郑州到广州,由体育编辑至文学编辑,终于全身心投入纯文学创作,并接连斩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2011年获提名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2015年,阿乙以作家身份参加纽约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