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堪称中国近代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人物。1901年他去世后，梁启超曾写道：“四十年来，中国大事几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系。”李鸿章与那个衰败的时代关系之深，使他在死后的百余年中咎誉加身，无法逃脱。

  著名学者叶曙明先生近日推出三卷本《李鸿章大传》，从1823年李鸿章出生写起，讲述了他少年时科场得意，任曾国藩幕僚后抱负难伸，及至淮军草创，在镇压太平军中屡建奇功，最后于1869年剿灭捻军，成为朝廷封疆大吏的事迹。书中，叶曙明梳理时代脉络，发掘个人琐细，力图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大背景下，重绘这位“晚清第一重臣”的人生历程，并由此窥见一个时代的面貌。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

  研究透李鸿章

  就能弄清中国近代的转型

  读品周刊：李鸿章是中国近代史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他的传记梁启超写过，外国人也写过。您笔下的李鸿章，与其他传记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叶曙明：李鸿章的传记近年出版了多种，我基本没看，以免受其资料、观点、叙述的影响。我写李传的第一原则就是杜绝戏说。其次，近年流行的“厚黑学”“宫斗戏”，或教人怎样做官、怎样做人之类的“成功学”“处世学”，也都不是我关注的东西，我只关注一点：中国近代的转型是怎样发生的，怎样发展的，怎样失败的。李鸿章不仅是这一历程的见证者，而且是主导者之一。他是中国近代社会转型史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把他一生研究透，中国过去、现在、未来的许多问题，都在其中可见了。

  读品周刊：李鸿章自称“大清裱糊匠”，您认为这个自我评价是一种不能挽颓势于既倒的无奈，还是一种自夸？

  叶曙明：李鸿章是怎样一个人物，也许，他对自己的定位最为准确：裱糊匠。他活跃于舞台上的日子，大清的运祚，已江河日下，内有太平天国与捻军之乱，外有列强环伺侵凌之危，天下滔滔，人道危亡，文化命脉，不绝如缕。他既不可能把一切推倒重来，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治愈大清的病根，所能做的，唯有“裱糊”。

  李鸿章建设海军时，人人都骂他浪费钱，买先进军舰是贪大求洋，但甲午战争打败了，又人人都骂他没建好海军。朝廷只给人盖茅寮的钱，却要盖一座千年不倒的豪华大厦，这房子能盖得结实吗？如果当初不是李鸿章坚持，北洋海军根本建不起来，中国连致远、靖远这些军舰都没有，甲午战争将是日本海军与中国湘军时代的长龙、快蟹、拖罟打，这样打败了，是不是就没有人骂他了呢？炒豆众人吃，炸锅一人事。“裱糊”不是吐槽，也不是自夸，而是李鸿章在当时所能做到的极限而已。

  曾国藩是圣贤

  李鸿章则为豪杰

  读品周刊：您认为李鸿章性格中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叶曙明：李鸿章性格中最大的特点是“以柔克刚”，所谓“绕指柔”。李鸿章一生受到来自守旧势力的攻击，不知有多少，他很少反驳，甚至处处退让，给人以怯懦的印象，梁启超亦批评他缺乏大气魄，非真豪杰，但看看他身后留下的遗产，铁路、轮船、矿山、电报、银行、邮政、工厂、学校，谁的气魄可与他相比？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当年曾目睹李鸿章的成就，也由衷赞叹：“到天津，见机厂、轮船、船坞、铁路、火车、铁桥、电线、炮台等。他如唐山之煤矿，漠河之金矿，无一不规模宏远，至精至当。此在他人，能举其一，功即不细，合肥兼综其长，夫亦人杰。”李鸿章有尺水，行尺船，把空间一寸一寸地撑大，虽裱糊匠，亦豪杰也！

  读品周刊：李鸿章的名字常常与曾国藩连在一起，这师徒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叶曙明：曾国藩是李鸿章的老师，他的道德学问，对李鸿章无疑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以致在李鸿章一生立身行世，为人处事中，处处都可以看到曾国藩的影子。历史把他们紧紧绑在一起，言李必及曾，言曾亦必及李。

  曾、李二人均深受儒家文化熏染，以儒家标准来看，曾国藩是圣贤，而李鸿章则为豪杰。圣贤在于能够兴礼乐、立制度、崇教化、美风俗；豪杰则在于际会风云，拔乎流俗，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行扶危定倾之事。

  儒家传统文化有两把尺子，一把是对圣贤的，一把是对豪杰的，用豪杰的尺子去衡量曾国藩，会觉得他过于谨小慎微，道德盛节无补于大局；用圣贤的尺子去衡量李鸿章，又会觉得他不学无术，过于实用主义。在历史的时间线上，我把曾国藩视作旧时代的最后一人，而把李鸿章视作新时代的第一人。两个人的思想、经历反映了时代的嬗变。

  读品周刊：曾、李拥兵自重时，清廷对其似乎并无芥蒂。朝廷与曾、李之间的信任来自何处？

  叶曙明：曾国藩、李鸿章确实曾经拥有庞大的军队，但从未“拥兵自重”，更没有任何作乱的念头。也是大清气数未尽，遇上曾、李二人都是忠心耿耿。在曾、李方面，确实有很多“取彼自代”的机会，德国驻华公使甚至劝过李鸿章率领淮军，进占北京，自立为皇帝，认为这样中国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但李鸿章每次都是断然拒绝，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做出篡位夺权这一类事情。

  改革家往往要背负污名

  这种例子历史上屡见不鲜

  读品周刊：李鸿章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使用阴狠政治手腕，镇压手段极其残酷，为后世历史学家所诟病。同时，在面临清末内忧外患时，李鸿章承担了相当多的罪责和非议。有的传记认为，从历史角度来讲，李鸿章算是一个悲情的政治家和改革者。您是什么看法？

  叶曙明：太平天国用非常残酷的战争手段去抢江山，曾、李又用非常残酷的战争手段去镇压太平天国。最受苦的是老百姓。

  太平天国的可取之处，在于它破坏了朝廷对南方的统治系统，使整个体制像断掉的发条一样松弛了下来，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这样一批有作为的汉臣崛起，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事实上，中国在太平天国战争之后，开始了自强运动，启动了现代化的转型。国家已经烂到不能再烂了，使人们意识到，不改不行了，于是就有了自强运动。然而，改革家往往是要背负污名的，并非仅仅李鸿章如此，这种例子历史上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