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在高原》于2011年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暌违五年，张炜的最新长篇小说《独药师》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这部小说讲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正经历的“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小说以山东半岛的养生秘术为背景，将时代与革命交织，与之前充满寓言与哲理的书写不同，《独药师》用更为简洁而富有张力的方式描述了半岛地区养生世家的传奇故事。与他以往小说相比，《独药师》更具故事性和传奇性，可以说是张炜具有突破意义的转型之作。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

  “在我所有的虚构作品里

  这一部最贴近真实”

  读品周刊：据说这本书是用了三年时间写、但是题材的收集和准备写作过程用了20多年的时间。为什么酝酿时间这么长？

  张炜：有的时候宁可写一部450万字的《你在高原》，也不愿意写只有30万字的《独药师》，因为特别难写。我们把传统的文学翻一下，有哪本书写养生？很少。武侠小说可以、网络小说也可以。纯文学写作需要语言的条件、思想的条件、精神状态，整个人的格调的把握，非常困难。

  大概30年的时间，我在胶东半岛接触了《独药师》当中的一些资料。一个就是辛亥革命，只有研究辛亥革命史的人，少数的人，才知道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徐镜心，大家知道“南黄北徐”，“黄”就是黄兴，徐谈得很少。基督教在北方登陆最早的地点，就是烟台地区的蓬莱和龙口，龙口有很大的教会、教堂，还有新学、西医院。这所医院就叫怀麟医院，整整早我们北京的协和医院20年。

  读品周刊：《独药师》是部“大实大虚”之作，故事有着历史的依据，并非一部纯虚构作品，请你谈谈其中“实”的部分。

  张炜：徐竟的人物原型叫徐镜心。我写作的时候，非常愿意把一些原型人物谐音化、或保留几个原字，这样使想象有了根底。这里面所有的主要的人物几乎都有原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主张改良和教化的王保鹤，原型叫王叔鹤，他也是同盟会的一个老人，这个人最后被清政府给凌迟了，死得很惨。最后艾琳这个人，原来叫艾达，他也是真实的人，后来也到协和医院来工作了，给我们国家贡献很大。伊普特院长同样也实有其人。虚构需要根底。

  我回顾一下在我所有的虚构作品里，可能这一部最贴近历史的原貌和真实。我当年看资料的时候，徐镜心让我敬佩而又不解，活了40岁就被杀害了，他的全部热情就在革命。就是这样的一心革命的一个徐镜心，竟然还写了一本养生的书，名字叫《长生指要》，他多么关心他的身体，但是他最关心的身体，却要随时准备献给革命。这样的一个人物很是打动我。

  养生就是养心

  中国人的生命哲学

  读品周刊：胶东半岛是中学和西学、中医和西医最早发生碰撞的这么一个地方。这本书在中学和西学，还有养生方面都写了很多，您如何看待中学和西学的冲突问题？

  张炜：严格来讲，李鸿章讲中国已到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西方两种文化的较量、融合、对抗非常剧烈，到最后可能会有融合，但是完全地融合也是不可能的，矛盾会始终存在。而且书里面写到了很多对抗，特别是西方对东方的强烈吸引，也写到了二者的融合。有的读者说，这个主人公放下身段，追求一个洋医助，是不是东方文化对于西方文化顶礼膜拜的这样一个象征？没有象征。设身处地来讲，如果一个男子遇到那么漂亮、新鲜、足够让他好奇的一个女士，我觉得他的追求并不让人惊讶。

  读品周刊：养生术为何在胶东半岛流传下来？

  张炜：养生在中国、特别是在胶东半岛地区，那是一个大本营。大概秦始皇那个时候没有杀掉的那一拨大养生家还留在原地，那些秘笈还留在胶东半岛。据我了解，清末民初的时候，大概在胶东半岛，每一个城市和村庄里面都有专注修炼长生的人。历史的文脉留存在今天，有的时候是以变形的方式呈现的。现在半岛地区不炼丹了，但是还有这种文化存在。鲁文化把齐文化覆盖了、淹没了，长生文化常常是口耳相传，有的时候是一个隐脉，割断它很难很难。这种东西表达出来就非常非常困难了。要么写不出来，要么写一个皮毛，要写清楚、写准确，写得一般人可以用感性和理性去把握的话，那就更难了。所以这部书放在现在才写出来，是有原因的。

  越是混乱

  养生风气越盛大

  读品周刊：早在30年前创作《古船》时，你对养生就很关注，如果说在《古船》里对四爷爷的养生带有某种不屑和批判，那么现在你对养生有着什么新的思考？

  张炜：养生术太深奥了，太深奥的东西，就很难到群众当中去，很难落到实处。但是无论如何，它是中国文化精髓的一部分。不过这当中会隐藏很多骗子。人特别需要爱护身体，越是在历史的转折期，受到的磨损越大，养生也就变得越来越急迫。思考社会问题、革命问题、爱情问题，这些问题碰到一块，必然需要很深入的思考和介入，所以就产生了更曲折的爱情、更激烈的革命。从关心个人生命的这个点上入手，一切都更为深入了。

  读品周刊：小说说了这么一个观点，“遇到混乱，我们能做的就是养生”。

  张炜：乱世最重要的一个事情就是养生。总结一下中国的历史，魏晋最乱，那个时候养生术最发达。这是一个规律。到了春秋战国的时候，养生术也是很厉害的。起码在中国，我们已知的历史当中，越是混乱，养生风气就越盛大。对生命来说，其他的一切都显得虚了。而最现实的就是把身体养护好。

  邱琪芝有过一个总结，说唯有养生。但主人公遇到一个至爱的人，他说在乱世除了养生，再就是好好去爱，当然他的这个爱是要求很高的，这不是一般的爱，那是很要命的爱。欲和爱有的时候很难分，这个主人公，是特别能爱的一个人，也很能区分二者的区别。

  《独药师》

  张炜[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5月

  “独药师”延续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很深远的传统，这与西方炼金术的传统很类似。养生到现代面临革命的挑战，但我们经常说的“革命”其实也包含着长生和新生的意思，它首先代表的是新生。为什么要革命呢，是因为旧的机器、旧的生命已经衰朽，我们需要一个新生、获得一个新生，我们要通过某种方式“下猛药”，因此，我们看到了一部极为独特的、极有意思的小说。《古船》之重要，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史要列入五部最重要的作品就必定要提到的话，那么，《独药师》的突破意义也就格外显得重要了。我觉得读这个书，既有助于认识我们的身体，又有助于认识我们的灵魂。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