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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6月5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现代快报网
寄居者:毁掉幻想者,终得爱情
  严歌苓 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6年5月
  1937年,一船接一船的犹太佬靠上了上海的岸。偌大的地球,上海是唯一让他们靠的岸。

  那天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我听说他病了一年多,病中常常吃中国菜,听二胡曲,过犹太礼拜,念叨我的名字。其实我和他之间,并不是人们定义的那种关系。人嘛 ,总想在一个了不起的人身上找到七情六欲的事。

  好吧,随你们的便。把“情妇”这个字眼用来做我的名分吧。我和他都老到发窘的地步,没有这名分已经够受。

  首先要告诉你一个上海,就是一船一船的犹太难民卸货一样倾泻在码头上,失修的水泥港口顿时黑了一大片的那个上海。一船接一船的犹太佬靠上了上海的岸。偌大的地球,上海是唯一让他们靠的岸。场面相当壮阔,不难想象这个以迁移和放逐著名的民族的每一次大迁移:三世纪犹太种族全体从耶路撒冷被逐出,地图被抹杀,首都被更名。十三四世纪从英格兰,从西班牙和西西里被赶尽杀绝。一船接一船靠岸的犹太佬们站在甲板上,趴在栏杆上,陌生的上海扑面而来。你不难想象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两百多万他们的同胞被逐出俄国国境,就带着跟他们一模一样的憔悴,向全世界各个角落四散。

  有时候,在上海靠岸的远洋轮哗啦一下打开底舱,里面装成紧紧实实:一个巨大的人饼。那就是从集中营直接上的“货”。这样的船一靠岸,日本兵便会戴着防毒面具,用刺刀拨拉开上海本地犹太人的迎接队伍,冲进底舱,把杀虱子、跳蚤,以及种种已知未知微生物的药粉慷慨扬撒。刹那间,一片黑的人饼就成了一片雪白。

  这和我的祖父在十九世纪末的美国得到的待遇相似:一船船梳辫子的中国男人被消防龙头当街冲洗,冲得大醉般东倒西歪。毒猛的水柱把他们从站着冲成蹲着,然后跪下,最后全趴成一片。

  告诉你的这个上海,有百分之八是白种人。这个上海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勉强把有英国国籍的塞法迪犹太阔佬看做人,犹太阔佬又把俄国流亡的犹太人勉强当人看,而所有这些人再把有钱的中国人勉强当人看,把没钱的中国人完全不当人。再来看看中国人。中国人在这里是指上海人。上海人把江北佬、安徽佬、所有外地佬勉强当人看,而把巡捕房的锡克人当“红头阿三”,把欧洲来的犹太难民当“犹太瘪三”。

  什么都不能打扰上海人过他们的上海日子。包括一舱一舱被杀菌药粉撒白了的犹太瘪三。那个时候我怎么会知道,就在我咬牙切齿骂我年轻的继母“典型上海小女人”时,一条远洋轮的底舱打开了,其中一个叫彼得·寇恩的年轻人成了我这个故事的起点。

  年轻的彼得二十五岁,看上去更年轻一点,因为瘦弱,谁都能伤害他似的,也因为两只忧伤的六神无主的眼睛,任何时候都在等你现成的主意。发现他其实蛮有主意,是一年多后的事。那时他的上海经历及难民的崭新身份使他脱胎换骨。那个时代一夜间得到新身份的人太多了。有了崭新身份,不该脱胎换骨地去叛变、出卖,或者反抗、牺牲吗?

  彼得是个容易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宽肩细腰,明目皓齿,看着你的时候,不管目光的逗留多短暂,你都相信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干就是专门在看你,所有的思维都空出来,把看到的你放进去。他走上码头,拎着两个牛皮箱,看到了迎接人群中的一张张犹太脸庞,一张张女性脸庞。女性都是些岁数一把的人,却很没出息地认为这小伙子对于自己的印象一定比对其他女人来得深刻。

  就在彼得·寇恩完成了上岸入关的繁文缛节时,我正在我父亲位于卡德路的房子里预谋出走。

  先要告诉你们,我的父亲是谁。他是个值得问一问“是谁”的人。因为他是谁决定了我是谁,再决定我下面这段故事必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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