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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4月28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现代快报网
寻梦小西湖
  城南小西湖 现代快报记者 白雁 摄
  四十年前的吴晓平
  记者、作家、著名节目主持人。发表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金陵二胡》、配漫画长篇小说《南京好人》以及散文集《幽默人生》、个人作品集《听老吴韶韶》等等。

  □吴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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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南京很多地名很美,老门东的小西湖,就是我魂牵梦绕的一个地方。

  四十多年前,我刚恋爱,对象就住小西湖。记得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去她家,有点儿毛脚女婿上门的意思。秦淮河两岸柳树飞烟,武定桥头燕子呢喃,沿长乐路东行,箍桶巷一拐,就是小西湖。名字好听,其实就是逼仄的小巷,猪大肠般的曲曲弯弯;横空而过的竹竿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男人家的裤衩、女人家的文胸,毫无顾忌地迎风飘扬;街两边一溜排斜靠的马桶,马子盖作丁字支撑,似乎展示城南家庭市井妇女的劳作艺术。街边随处可见的阴沟里,残留着红红白白的肮脏物事……不过这些在我眼中,是那样的曼妙。那时谈恋爱远没有如今开放,两人像小偷似的,假装不认识,一前一后相跟着。胸口揣着小鹿,远远瞄着她乌黑的辫梢,在纤细的腰肢上摆动。走到巷子拐弯处,女友回眸一笑,踏着青石阶,走进一个大杂院。我赶紧跟了上去,大杂院第一家,迎街一棵梧桐树遮蔽的二楼,就是她家。她的爸爸、也就是后来我的聋哑老丈人,是个画家,他给这间破旧的老屋取了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梧桐轩。

  老屋虽然被老丈写得十分诗意,其实破旧不堪。地板踩上去,软颤颤,稍微用点儿劲,一只脚就踩破一楼的天花板,引来楼下一番铿锵的市骂。老丈是聋哑人,耳不闻,心不烦,继续挥毫作画。奶奶成分高,据说是扬州的一个大地主,本来在北京跟大儿子过,首都文革风暴首当其冲,呆不下去了,才躲到南京来。老丈没什么心眼,奶奶却心计不凡,我进门第一顿饭,就是酱油汤下面。那时我在厂里干搬运工,正在长身体时节,肚子奇大。一碗面端上来,别人还没动筷,我稀溜溜就下了肚。老丈皱着眉,奶奶陪着笑,吩咐孙女说,锅里还有吗?全端来!我那女友、也就是今天的妻子,也是傻乎乎的,一点没听出老人的弦外之音,当真将锅端上桌,还殷勤地说,吴晓平你要能吃,干脆就锅吃,我们都不添了!

  我将一锅面条全吃了,连酱油汤也一股脑儿喝下肚。只吃得老丈张口结舌,手势比画说这小伙子不文雅。奶奶反而说,能吃好,能吃好,年轻人能吃说明身体好!

  我当时对这个地主奶奶印象好极了,有文化,懂事理。后来女友告诉我,恰恰是奶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说我是粗胚,没文化,生来就是小户人家。幸亏女友坚决,每天让我去她家吃饭。我当时一人在南京生活,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在乡下,胃不好,干脆天天在她家开伙。当然,少不了苦累的脏活,全是我包了。夏天三轮货车拖煤基,冬天自来水冻住了去老虎灶挑水,这些力气活都由我来干,只为了天天能见到她。大户人家出身的奶奶礼防甚严,每天盯贼一样盯着我们。其实我们虽然天天见面,连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我那时最喜欢的活计是择菜。星期天休息,老丈站大桌旁挥毫作画,我们小两口蹲在桌旁择菜,讲些悄悄话,反正老丈什么都听不见。耳鬓厮磨,耳热心跳,讲到情浓处,偷偷将手伸进菜里,两双手儿握上一握,就能温暖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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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恋爱好几年,接吻的滋味都没尝过,直到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家搭防震棚,奶奶说家里聋的聋,小的小,没个顶事的男人家不行,坚决叫我搬到她家来,我才正式入住小西湖。大杂院的生活平凡又精彩,家家没有卫生间,好像整个小西湖,就巷子深处一口苔藓斑驳的古井边,有一个公共厕所。每天一大清早,小巷里蓬头垢面的妇人们,排着队来倒马桶,唰拉唰拉的马子声,是小巷独特的交响;而到了晚上,男人们上厕所,要夹半块砖,进门先划一根火柴,看清脚下,啪地扔脚下,踩上去,抖呵呵蹲上坑位,就着没熄的火,赶紧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一口,压一压臭气,便是哗啦一声……大杂院几十户人家,墙壁不隔音,寂静的半夜里,谁家婆娘起夜、谁家娃儿哭闹,隔壁邻居听得清清楚楚。白天就很热闹,楼上洗的衣服没拧干,水滴在楼下晒的被子上了;你家垃圾盆堆满了,占了他家地盘……这些矛盾几乎天天都有。长舌婆娘骂起街来,一两个小时不得歇。那生动的市井俚语,比今天郭德纲的相声还要精彩!

  那时十年动乱结束了,下放户纷纷回城。楼下来了二姑娘一家,拖儿带女七八口,没地方住,就在我们窗口下搭了一个披,盖上油毛毡,压几块瓦,就算一间小屋了。顶多七八个平方米,天晓得一家七八口人是怎么住下的。每天清大巴早,二姑娘的大女儿就出来刷牙,月蓝小褂胸前绷得圆鼓鼓的,两条雪白的大腿叉在水沟前,哗啦哗啦刷牙;还没发育周全的儿子,赤个大膊在院里玩哑铃,叮叮当当很有气势。邻居嫌吵,说几句闲话,二姑娘就披头散发冲出来骂街,只骂得家家户户听不下去,乒乒乓乓关门关窗,二姑娘才得胜回营。

  后来听说二姑娘带着大女儿去南方做生意,发起来了。门口竹床上,经常堆着一些琳琅满目的长筒丝袜、录像带,母女俩头发也烫起来了。再后来看见她儿子在长乐路卖烤鸭,就在大杂院的空地上,红砖盘了一口炉,半夜从农村运来鸭子宰杀,然后吊在炉上烤。他家发财不要紧,大杂院的邻居倒了血霉——院子里成天血淋淋的,脚都插不下;烤炉一生火,浓烟滚滚,晒的被单衣服上全是一条条黑灰。邻居实在气愤,吵不过她,就告到居委会。二姑娘在居委会吃了瘪,回到大院就开骂:“老娘没文化,少跟老娘栀子花茉莉花,有本事站到老娘跟前来……”

  二姑娘骂街也骂出新水平,拎上一只三洋录音机,骂半小时,进门歇歇,录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将骂人的话再回放一遍。许多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二姑娘已经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单位的董事长了。看着报纸上那张慈眉善目、风度翩翩的照片,我的耳边始终回响着她当年那嘶哑的、生动的市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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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弹指一挥间,这些都是四十年前的记忆了。婚后我搬了家,由城南到城东,由城里到城外,如今我们住在风景如画的花神湖畔。多年没去小西湖,听说我们的大杂院早拆了,原来逼仄的箍桶巷,现在已是通衢大道。城墙根下破破烂烂的边营,修起了富丽堂皇的“老门东”,我以为

  小西湖也在城市化进程中拆光了。年前看报纸,说秦淮区要拆迁小西湖,这次不是过去那样大拆大建,而是保持街巷肌理的“文物性拆迁”。难道小西湖还在?春天的一个下午,我一时兴起,突然想去看看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便骑上自行车,进雨花门,穿过老虎头,沿长乐路,拐进箍桶巷,已是大汗淋漓。夕阳下,远远就看见新立的老门东牌楼,熠熠生辉。曾经竖在贡院街上的夫子庙街道办事处门牌,现在也傍大款似的立在堂皇的牌楼前。紧挨着办事处大门,小西湖、西湖里、朱雀里……还有安不上名字的过街楼,一扇扇古色古香的小牌楼,像一处处破败的小庙,门头虽然光鲜,里面却是黑洞洞逼仄的小巷。骑车无声无息滑进小巷,恍惚一下回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过去了,破败的小巷依然逼仄凌乱,凌空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舒卷,低矮的檐头上翻晒着刚洗刷的破鞋。“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辛弃疾这首词,蓦地翻上心头。一切是那么熟悉,似乎又有些陌生。街边阴沟依然,但依墙而立的马子不见了,阴沟里的肮脏物事也少了;老虎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杂货店,店前围着一群老人打牌。牌桌上斗嘴的方言俚语,是那么亲切。曾经住过的大杂院也不见了,梧桐轩门前那棵歪脖子老树,已经圈进了小西湖小学崭新的操场,只有树身上那个脸盆大的疤痕,还在诉说着当年搭防震棚留下的故事。循着隐约的臭味,我骑进巷子深处,没找着原来的老井,但老井前那公厕还在。

  我停下车,单腿点地,打量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一个正在街边刷马子的老妇人,花白的头歪斜着,似乎也在打量我。怕她认出我,将脚踏车往墙边一靠,矮身进了厕所。站在小便池前,刚拉下拉链,隐隐就听墙外有人说话,好像说什么老吴老吴的。忽然声大起来,一个粗犷的男声说,老吴你怕他个屁啊!我听我妈讲,他原来也是我们小西湖长大的,现在他出名了,不管我们这块的死活了……什么什么,他怎么可能到这个穷地方来?老子正想找他韶韶呢!

  我吓得一哆嗦,使劲抖抖,赶紧骑上车就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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