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今天的观点看,卡尔维诺为我们罗列的那一大堆有声和无声软色情黑白电影,《情妇》也好,《红尘》也罢,都不过是好莱坞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大路货。但是,它们为何会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即使冒着被家长打一顿的危险也要溜号去看呢?
我们且听听卡尔维诺的说法:“(这些电影)回应了我对于距离的需求,对于将现实的边界放大的需求,想要看见在自己的周围展开像几何形体一样抽象又具体的、没有边际的维度,那里绝对要装满各种面孔、状态和环境,与个人对世界的直接经验一起构筑一张相互关联的(抽象的)网络。”
显然,这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好莱坞电影呼应了一个身处这个年龄的少年对世界的想象。它们还释放了一个备受法西斯专制禁锢的灵魂对自由的渴望,尽管这个灵魂对自由的描画还十分模糊。但对卡尔维诺来说,电影中那些“简单机械”的情节按不同组合制造的玩意,不啻为“那个社会所能包容的最大限度的假象,也是一种独特的假象”。卡尔维诺不但不蠢萌,反而腹黑得很,他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心理学家那样,无论真话谎话,一律让他兴味盎然。他甜甜地写道:“我这个属于另外一个假象体系的观众也总有可以学习的东西,既可以从那少数的现实中学习,也可以从好莱坞给我制造的很多假象中学习。因此我现在也不记恨生活中那些虚假的情景;现在我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把生活当作真实的,而只是当作人工制造的众多场景之一,哪怕有些是我无法解释的场景。”
在记录童年生活的《圣约翰之路》中,卡尔维诺将自己的家乡小城圣莱莫作了由具象到抽象、从象征到寓言的陌生化处理。那些寓居着俄罗斯流亡贵族和精神病人的乡间别墅、承载着古老生活与现代化冲突的小镇旮旯、始乱终弃的法西斯农村规划和城市烂尾楼,时时让人有穿越到《镜花缘》中那些千奇百怪的国家,或者《小王子》中那些迷乱人眼的星球上去的感觉。
还有卡尔维诺描写自己参加抵抗斗争的经历,也充满了虚实难辨的诡异意味。他反感战争和青春赋予记忆以一种人云亦云的刻奇色彩,所以他宁愿把叙事打碎成言不及义的吞吞吐吐,和执拗于对各类琐屑事物进行巨细靡遗的描写。经他这么一写,我们都不确定他究竟是在打捞这段历史,还是在埋葬它。我们所能弄清的是,卡尔维诺那“躲在模糊的阴影背后、迟迟不肯出来的记忆”,开始蹦蹦跶跶地游弋、助跑、冲刺,编织其中的肌理、哲思和诗学,直至让我们脊背陡然生出一丝彻骨的寒意:或许,“看守着城市的活人们也不知道谁还活着,谁已经死去”。
卡尔维诺说自己从不喜欢“路线准确、色彩清晰、呈几何形状、和谐一致”的世界,而是好奇每件事物的背面,是否隐藏了一些倏忽即逝、或是干脆隐藏起来的东西。“我达到背面的时候,却明白了我寻找的与其说是背面的背面,毋宁说是背面的背面的背面……”在由电影开启的这半个世纪的人生旅途中,卡尔维诺汲汲于探索和放大现实的边界。经此,他的创作也被拓宽和深化了不止一个层次。
黄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