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诺奖得主凯尔泰斯·伊姆莱口中的亲人,他翻译了马洛伊·山多尔的多部代表作。勤奋的匈牙利语文学专家余泽民,连续数年全力翻译东欧文学的经典之作。其实他还是一位小说家,翻译之余一直在默默进行中文创作,《纸鱼缸》即是他的长篇小说力作。
对于余泽民而言,阅读、翻译、写作“三位一体”、密不可分。二十多年前只身去往匈牙利时,他对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语言一无所知。生活中听的是匈牙利语,说英文、匈文配合手语,读英文小说,用中文写信和日记,正是在这种听说读写的分裂中,余泽民开始了翻译和写作生涯。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
凯尔泰斯,命中的贵人与精神导师
读品周刊:你大量从事欧洲文学的翻译工作。凯尔泰斯·伊姆莱的作品是你最具影响力的译作,能谈谈翻译对你写作的影响吗?
余泽民:要知道,翻译小说和阅读小说区别很大,读小说时你只关心故事和感受,而翻译的时候你会注意到作者的布局和手法。我翻译了几篇之后就萌生出冲动:这个故事如果让我来讲,我会这么讲……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讲述。翻译对我来说很重要,即使最高级的阅读,也是写作的训练,而我自己写的书,则是自己阅读与翻译的结晶。
读品周刊:3月31日凯尔泰斯去世,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余泽民:孤独。我知道,以后我再翻译他的书时,我没人可以询问了。我在多个场合讲过,凯尔泰斯和我不仅仅是作者与译者的关系,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是从翻译他的书开始走进一个个文学大家的精神世界,是他的文字让我相信并实在地体验到:精神生存也是真实的生存。我将他视为命中的贵人与精神导师。
读品周刊: 凯尔泰斯无疑是个不那么“可读”的作家,他一生都在为了自己而写,从不考虑市场和流行的问题,你如何处理你小说里的可读性和思想性的关系问题?
余泽民:凯尔泰斯的书不是那么的“可读”,但是那么“可想”;他的书注定不会流行,但注定传世。
曾有好心的朋友给我提过“如何增强可读性”的建议,比如,建议我在以后的小说里增加中国角色,因为太多的外国人会让中国读者产生疏离感;比如,建议对外国的文化、历史不必陷入太深,因为国内读者更喜欢《北京人在纽约》那类中国式故事……我的早期小说确实这样。但后来我朝着反方向发展,更乐于把一个中国角色放到相对封闭的当地环境中观察、分析,这样发生的故事肯定不是中国式的,肯定独特。在写《纸鱼缸》时我仍没“听劝”。
希望能保持文字的翻译感,这是我的特色
读品周刊:听说你阅读用英语、匈牙利语,写作用中文,这种在多种语言间切换的状态,会给你写作的语感带来什么影响?
余泽民:有朋友说过,我写的小说更像翻译小说,但对我来说没那么复杂,就是我自己的语言写作。因为在我出国的二十五年,有六七年几乎不说中文,有大约十五年没读过中文小说。我这么做是有自己的考虑:一是对国内许多题材不感兴趣;二是有意不受语言上的影响。换句话说,希望能保持我文字的翻译感,这是我的特色,另外也有助于自己在思维、表达和预感上的独立性。
读品周刊:你是怎么开始写作之路的?
余泽民:真正开始写作是出国后,只在塞格德的诊所里工作了半年,我就陷入了绝境。那段故事还是留着以后讲吧,总之,失恋、失业、失掉居留身份,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之后是近十年的流浪,没有钱,没有工作,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在当地人的帮助下生活。正是那段生活成了我后来的写作资本。有几篇小说就是在几页日记的基础上加工的。
不自由的人肯定不会有安全感
读品周刊:1991年你去往匈牙利,当时正值东欧剧变,匈牙利也处于动荡之中,是什么原因让你放弃在国内的安定生活,投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你是去寻找什么?
余泽民:对,东欧在动荡中,当时我26岁,也在人生的动荡期。总有人问我为什么出来,我回答得很简单:就是想光着脚,到世界上走走。我这个人表面老实巴交,心里是不羁的,不喜欢规矩方圆,梦想心灵探险。
跟其他出来淘金的同胞比,我的二十几年过得苦死了,简直就是苦菜花。但我自己很享受,因为我相信在匈牙利只有我这一棵苦菜花,在欧洲估计也难找出第二棵。今天的《纸鱼缸》,就是我苦中的甜。问我寻找什么?我寻找我,我自己,一个与别人不同的家伙,不想当生活中的演员甲,不想当螺丝钉。
读品周刊:在匈牙利生活期间,你从事过多种工作,居留身份还一度“变黑”,为了生存有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是否还有同样的勇气?
余泽民:人就是这样,当心中有爱,当生活中有一大堆爱你的人时,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勇气。爱会赋予你生存的能力和机遇。我的生活就是一部小说,许多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总是在最难最关键的时刻遇到贵人。我在大学的日记里就写过这么一句话,我相信我今后生活幸福与否建立在我爱的能力上。就这么简单,爱,以不变应万变。
读品周刊:小说中,东欧剧变之际,中国男孩司徒霁青逃离了自己的家庭和父辈,来到美丽却又充斥着不安和暴力的匈牙利。跃出鱼缸的金鱼以为外面是自由,等待着它的却是干涸、死亡。“纸鱼缸”是想表达什么?
余泽民:鱼,是我在国外生活久了后的一个真实意象。即便被命运安排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共生,穿梭游曳,追戏,贴近,但永远难有实质性的碰触。现代人的本质是孤独。
另外,我在这本书里最想表达的是个体与历史的关系,残酷历史在脆弱个体身上留下的特殊记忆。我想以我的方式写历史。这个纸,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想要挣脱的那些囚禁我们的虚假历史。
读品周刊:这不由得让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中的永恒提问:“你是要自由,还是要安全?”自由和安全,你把哪个看得更重?
余泽民:自由和安全都是相对的,但在相对的自由和相对的安全之间,我当然选择前者,因为自由是安全的前提。不自由的人肯定不会有安全感的。想起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匈牙利诗人也告诉我们:自由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