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平
与贡院街丁字夹角的一条支巷,叫平江府。这个以古苏州名字命名的大街,50多年前只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弹石铺路,娃儿滚铁环,叮叮当当,悦耳动听。巷口一家老虎灶,终日炉火熊熊,热气蒸腾,很是兴旺的样子。
开老虎灶的是对老夫妻,两人都很胖,乌眉灶眼的,一人一条围裙,成天在灶上忙碌。开水一分一瓶,假如你买筹儿,一毛钱12根,多两瓶,相当于吃了批发。那时家家烧煤基,双职工回到家里,捅开煤炉烧饭炒菜,来不及,就喊娃儿到灶上冲瓶开水。开水烧饭、炒菜,节省了时间,也省煤,划算。家里办事,比如来了客人,或者周末娃儿洗澡,要用很多水,我们就会拎只大水壶,找老板娘冲水。水壶容积大,一根筹儿灌满了,回来能冲上一瓶半。老板娘明知道你揩了她油,街坊邻居的,也不计较,笑眯眯帮你灌满。老板不行,小气,哪怕你拎只桶去,他照样眯缝着眼,一勺水舀上,再不肯添。你若和他计较,胖老头儿立马拿过一只空水瓶,将水倒回去,哎,不多不少,正好就是一瓶!所以我们娃儿冲水,总是站在街角,等老板娘出来了,赶紧跑过去。这对夫妻也精得很,常常看老板娘站在灶前,等你屁颠颠拎只壶到灶前,发现老板娘早弯腰添柴去了。老板转动门板一样的身躯,立在你面前,一把抓过你的壶,不多不少一勺。娃儿便低低骂一声:啬皮干儿!一溜烟跑开。
那时家家没有卫生间,洗澡是个大事情。男人家好办,满街的澡堂子,往里一钻就解决了。女人家就难,不晓得是女人家会过日子,舍不得花那个钱,还是澡堂子不会做生意,不开女子浴室。总之,到了冬天,女人家要想热乎乎洗把澡,就是找不着落地。那一年,平江府的老虎灶居然开起了女澡堂。地方小,就两只盆。每到周末,女同胞挽起头发,夹着洗脸盆,老虎灶前排长队。女人家难得洗回澡,进去就舍不得出来,左一盆,右一盆地换热水。老板就敲着板壁骂,你身上有虱子还是有虮子,老皮都搓下几层来了,还不出来?脸皮薄的女子挂不住,赶紧揩干了,脸红红出来,低头疾走,不敢应声;泼辣的婆娘不买账,隔着板壁对骂:骚老头儿,老娘洗个澡也不安生,有本事掀了帘子进来骂!
每回都是老板娘出来打圆场,笑眯眯的,添一瓢热水进去,说几句好话。婆娘也就不好意思再吵,穿穿出来了。
老两口似乎无儿无女,街坊都说,老板抠成这样,赚钱不晓得留给哪个?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南京落场大雪,秦淮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临近晚饭时分,平江府巷口来了个要饭的,女的,一手牵个娃娃,一手托着缺了边的破碗儿。老板娘往她碗里倒上半碗饭,打发她走路。大概老虎灶旁边暖和,那个娃娃一屁股赖在灶边,不肯走。那娃娃有五六岁,脸上乌黑,手上脚上全是冻疮,乱糟糟的头发结成饼子,看不出男女。胖乎乎的老板弯下腰,仔细打量这对母子,伸手从灶上拿出一只喷香的烤山芋,递给娃娃。娃娃接过山芋,一边吹着拍着,一边张口就吃。老板娘和蔼地说,好吃吧?到那边吃去,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
老板突然发话,就在这块吃,吃完了洗个澡,暖暖身子再走!
老板娘惊讶地望着他,说,脏死巴塘的,你给他们洗了,顾客还敢来?
老板说,怕什么,从来都是人脏水,没见水脏人的——洗!洗完找几件干净衣裳给他们换上!
……很奇怪,那天排队洗澡的女子很多,大家都没作声,安安静静看老板娘将要饭的娘俩领进去,竟没有一个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