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夏
流亡者们都丧失了家园,但其各自的家园并不彼此共通
尽管活到20世纪80年代,马洛伊·山多尔骨子里却是一个19世纪的老派欧洲知识分子。1939年二战爆发不久,他就写下“也许,这个世界上的光就要熄灭”。1948年,马洛伊离开早已物是人非的祖国,流亡海外,就像《烛尽》中的两个主人公那样,流亡于昨日的世界。
流亡,既有身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烛尽》中两位73岁的老友,在睽违41年后重逢,于夏夜烛光的微暗之火下,娓娓诉说各自的经历。本来么,好友重逢,总要热情寒暄、殷勤备至、无话不谈吧?但分明,又有各种机心、各种策略和各种刀光剑影在暗暗蠢动。为什么呢?因为这两个人的流亡,完全不一样,以至针尖对麦芒,若非等到万事皆休、尘埃落定,就看不太分明。
我们且看主人亨利克将军的经历吧。他是奥匈帝国军人,帝国在一战战败解体后,他仍将1914年以前的世界,也就是贵族的秩序、荣誉与尊严,视为自己生活的核心。客人康拉德的观点则大不相同:“我的家园是加利西亚和肖邦。它们中哪个现在还存在?把我跟它们联系到一起的那条秘密纽带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变成碎片。”康拉德是平民,热爱艺术和自由,所谓贵族的纪律和尊严在他并无多少意义。
反讽的是,康拉德的艺术品位和自由主义激情与亨利克的母亲和妻子遥相呼应,尤其是与后者的暗通款曲更是毁灭了亨利克的世界;更反讽的是,这两个明争暗斗的世界——贵族的秩序与平民的自由——在一战后灰飞烟灭,到二战则其残留的那点影子都荡然无存了。
这就是所有流亡者共同的命运:他们都丧失了家园,但其各自的家园并不彼此共通,没有一条神秘的小径可以在两者之间相连,倒有很多额外的因素从中作梗:文明、阶级、财富、性别……
这些冲突成为马洛伊大多数小说的主题,也使其文字别具一种独白式的挽歌气质。主人公们复杂的灵魂,在马洛伊手术刀一样的笔尖下,如剥洋葱那样一层一层展现出异常丰富的质地。
而其气质,也使作品在横跨时空的背景下与另一个世界联系起来,宕开和扩大了小说原本的物理界限。就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日后用以堆砌《百年孤独》的盛大废墟,马洛伊也建造了一座贮藏19世纪传统精神的乌托邦、伊甸园。或者我们不妨说得更精确一些——一座壮美的坟茔。
马洛伊内心怀揣的那个大世界不止容纳所有“小我”的奔突竞逐,还有高屋建瓴的宏阔视角和深入肺腑的内心关照。读他的小说,不仅能读到时代,更能读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