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南京奇寒的那天,二奶奶躺在家中的旧式木板床上。屋里昏暗,她的脸色也有些昏暗。屋里没有暖气。进屋的人搓着手说话。
头一天,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我父亲跑前跑后招呼,她被家人带进城看了大医院的医生——在江宁,我们一直把去南京市区说成“进城”。
所谓的家,是社区老年公寓一间租来的房子。我们称之为老人房。它坐落于本村南边,曾经一片荒凉,曾有恐怖传说。当然,“本村”自2013年夏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打开老人房的窗户,可以看见村庄原址大片的废墟。这些废墟,有的已经被填平,有的一片狼藉中露出房屋的旧墙根,还有的被人见缝插针开出菜地。
曾经在废墟里搭着棚子住的外乡人已经不见踪迹。村庄的消失,给他们带来了机会。他们举家搬迁到这里,他们把被子敞亮地铺在各种物件上晾晒,他们大声呵斥在废墟中躲猫猫的孩童。
棚子里,炊烟四起,村中好像换了一种憋屈的方式复活了。这些不请自来的人成了后村庄时代的新主人。承认这一点很不是滋味。
他们起初大力敲击、搬走随处可见的金属线、砖瓦、水缸和废弃桌椅。后来地面上突出的“再生资源”慢慢少了,他们就像排雷手一样精细地“过”着每一寸地面。
我家废墟中的一棵老腊梅树就是在这个期间不翼而飞的。腊梅树已经在拆迁谈判中谈好价钱,从物权的角度来说,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但我仍然心痛不已。
住在老人房的多是本村老人。
他们炯炯有神又略带伤感神情注视着废墟每一天的变化。
老人房,是废墟事件的瞭望哨。
02
二奶奶80多岁了。她是我们刘姓家族最后一位高辈分的老者。她是村里的能人,很多村民办大事,都要请她去帮忙。这次她身体有恙,在老人房里也引起了一番动静。在老人房,这是一起大事件。
睡了几十年的木板床,在二奶奶家中是个庞然大物。小时候,我坐在这张床床边,听二爷讲述他民国时期在上海闯荡、开店的往事。
油漆斑驳的木板床,有着统称为“过去的东西”的族群:大水缸、木桶、木桌椅,还有镰刀等各种农具……2013年夏天,村庄拆迁之后,这些老物件成为村里小字辈眼里的累赘,因为要临时租房,很多东西搬运、储存实在不易。老人们往往要和儿女们进行一场艰难的战役,才能获得在儿女新买的房子里收留这些旧物的权利。
从父母“受领”到的几只水缸和木桶,被妻子填上土,种上花草和丝瓜,成为我们家阳台上的一道风景。这得到了父母的默认。
村子拆了没多久,“老人房”就在村南的废墟边建成了。六排平房,像六条大板砖,又像是六块巨大的吸铁石,被紧紧摁在地上。
老人们就像听到了集结号一样,集体回到老人房。这里面就有我的二奶奶和我的父母。
我二奶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德力堂叔,拆迁后,在“县城”买了大房子,几次喊二奶奶去住,但二奶奶就是觉得住老人房舒心。
前年,在“县城”住了大半年的父母,执意“回家”。搬到老人房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我们三兄妹处搬回“暂存”的木八仙桌、木柜。
去年春节,我们一大家子在这张八仙桌上觥筹交错,撤了酒菜就是现成的麻将桌。似乎村庄的旧日时光重回。
几十平方米一间的老人房,月租金400元左右。电是高价电。这是一群一生都没在外面租过房子的人。要搁以前,这就是“浪费”。
老人房,是浓缩版的村庄。
打麻将、串门、开荒、晒太阳……要想像根钉子一样“钉”在废墟的边上而不至于忧伤,得有几套享受生活的方案。
03
老人房的院子里,有座礼堂一样的房屋,平时锁着门。有一天成了征收老人房周围自留地的办公点。一名村干部和我打招呼说,这是村里最后一次征收了,以后也没得忙了,“你常来玩啊。”
村子拆迁之后,村南的一隅还有一些自留地“留”了下来。
老人房在此处建起后,新开出的自留地很快将老人房包围了。
春天油菜冬天蒜苗夏天菊花脑秋天莴笋菠菜。在这片本村最后的土地上,种的不是菜,而是村庄的血脉。
村庄拆迁的前几年,土地就开始征收了。村庄的田一点点被推土机推平。母亲开始了在各处缝隙“淘”地的生活。疙瘩地块,种了没几个月,黑压压的土方就压境了。
推土机一尺一尺地由村北向南推进,母亲们一寸一寸地挪移,找各种能排蒜种能点南瓜的地儿。
我喜欢吃秧草,母亲有空了总是给我去找。很快她发现,那些曾经长满秧草的野地越来越少,最后她所能找到的秧草已经凑不齐炒熟一盘子的量。
母亲们最显性的命运是后退,先是失去打谷场周边的自留地,后来是丢了河边的小坡。最后母亲发现,自家已经没有一厘米的地了。
工程项目一路向南,像怪兽一样慢慢摧毁关于村子的任何记忆。
后来,表婶家买了房搬走了。老人房旁边,有几块她家的自留地。母亲又种上了地。但村干部来量自留地,意味着母亲正式从农民生涯下课。这些年,边退边种的人们,内心没有安生过。
有一阵子,只要周末回家,父亲都会向我报告消息——我们家小儿塘的田推掉了。“二亩半”推掉了。“四分子”推掉了。
我印象里,这些地,总是漫了水,水面飘着翠绿的秧苗,水下是蠕动的蚂蟥。运气好,可以逮到鳝鱼和泥鳅。年轻的母亲总是在远远的那一垄对我大喊,好好插秧,别浪费了,你看我多快。
那时全家有六亩多地,主力是母亲,在医院做中药师的父亲也得帮衬。瘦小的父亲,为了不求人,自己学会了耕田,牛高高大大,他瘦瘦小小,仿佛是牛牵着他犁地。
如今,宁杭高速的一处收费站,就建在我家的“一亩六”之上。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我经常会想到那些蚂蟥,那些当年让我愤怒,如今却令我感觉很亲切的蚂蟥。
和我们家的地相比,我更喜欢的是棒槌沟。棒槌沟的水面上,长满菱角。到处是芦苇,小时候,我给坐着大盆“翻菱角”的母亲送饭,总要喊破嗓子走尽弯路才能找到她。
这些名字,将来无人再提及。但父亲恐怕会提一辈子,这或许可以帮助村庄的历史在口舌间活着。
即使是面对一片钢筋水泥,父亲也能马上指给我看,当年的棒槌沟在哪,大洋沟在哪。他叙述本村地理的表情总是很圣洁。
这恐怕会令不明就里的人吃惊,空白坦荡如纸的水泥地上,哪还有一个村庄的痕迹。失去土地也不再有河边和田埂供柴火“生长”的故乡,是如此无“地”自容。
我看青山,还在那里,山是无法拆迁的。所以,故乡只剩下山。
离开村庄,曾是村里人的梦想。我小时候,听惯了农民大汉因为极度的劳累一边挑着担子一边骂着令他们焦虑、病痛的田地儿。可是在村庄拆迁之后,人们开始留恋最后的土地,最后的村邻相聚。
04
指望在老人房里观察到夜里的事件,是不切实际的。我的父老乡亲仍保持着农耕生涯早睡早起的习惯。
那天妻子再次提醒说,你赶紧去看看咱家的腊梅树还在不在。
我想起还得找一块砖,于是我去了废墟。砖是家中老屋大门边的一块灰砖,刻着“唐王李世民”,那是1982年夏天,我跟着只比我大了5岁的德力叔上县城看完《少林寺》回家刻的。那时没有篆刻刀,我硬是用铁锤把“洋钉”砸成一把刻刀。刀刃深深地挖进砖块里。
2013年年末,我去的时候,只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树坑。就像被扔了一个重磅炸弹。我身体有些发软,坐在瓦砾上。那块砖在砖瓦的海洋中同样无迹可寻。
我把树被挖走的消息告诉父亲,父亲“哦”了一声后沉默不语。
这棵树,大概是1982年春天,我和父亲亲手种的。在“城盖村49号”,它很快成为一个主角。
下大雪的时候,她悄然开放,花期往往长过一个月。我喜欢在自己的小屋里写散文,写信。很多文学刊物的编辑收到过我的腊梅花瓣。我常常在腊梅树下想那些投出去的信,信里装着我的文学梦……
2001年的初春是个悲哀的日子,我奶奶走了。腊月里,满树腊梅几乎没有开一朵花。冰雪久久地封着腊梅树,一片衰落。
2002年,腊梅又一次开疯了。堂屋的“照片墙”,多了一张奶奶的照片,是我在腊梅树前给她拍的。奶奶微笑着,身后是繁花一树。
拆迁时,我们讨论过腊梅树的去处,但对于移走高过两层楼、枝蔓粗大的她,以及找一个相同大小的“新窝”,我们无能为力。
我没专门找过这棵树,只是每次在别的地方见到大一点的腊梅树,总会上看下看。找到又能怎么样?赎回?我不过是她精神上的主人罢了。她内心会不会看不起我,连一棵树都保护不了,不见也罢。
05
我的村子有山有水有点田,本也普通。村外是陈霸先之陵。
村子原本叫“城盖”——“盖”字有个“土”字旁,这个字读“gai”,但电脑打不出来。后来改为永安村。上世纪80年代起,公墓和殡仪馆做了村子的邻居。
几十年前就开始板等“死亡之所”迁走的村子,没想到自己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