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有两本有关乡村调查的书大热,一本是《中国在梁庄》,一本是《出梁庄记》。因为这两本书,作者梁鸿成了乡土中国的知名研究者,成了“当代中国乡愁的记录者”。
上个月初,在北京的图书订货会上,梁鸿推出了新书《神圣家族》,出人意料的是,这本描述小镇人物的书,从梁庄突围,不再是非虚构,不再是调查,而是一本小说。
十二个短篇相对独立,又互相关联,构成一个名为吴镇的小镇人物群像,而这些命运有些灰暗的小人物,构成了一个值得关注和悲悯的“神圣家族”。
现代快报记者 倪宁宁
从非虚构到虚构
从梁庄到“文学小镇”
过去,提到乡愁,大家首先会想到余光中,因为他的诗歌《乡愁》着实能打动人心。这些年,提起乡愁,很多人会想起梁鸿。她的两本非虚构著作《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她独特的乡村调查,影响甚至丰富了这一个阶段的大众情感,有媒体称她为“当代中国乡愁的记录者”。虽然她认为那两本书基本还是属于文学作品,但是,一些媒体、机构,以及社会学家还是热情地把社会学家的帽子戴在她头上,频频邀请她参加各种社会和学术活动。
太多人想把她界定在“非虚构”的范畴内,而且对她的“下一本”抱有很高的期待。年初,梁鸿带着她的新书出现在了北京的图书订货会上,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本名为《神圣家族》的作品是一本小说集。
“吴镇和梁庄都是我生活过的地方,但是它们带给我的情感深度是不一样的,”梁鸿说,面对梁庄,她有一种强烈的真实情感,她需要一种真实的、照镜子的方式去呈现;而面对吴镇,她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个个人,一个个忽有忽无的片段,她希望能抓住他们,希望能以更自由的方式去呈现他们。
也许之前非虚构的力量在她的内心过于强大,提到这本新书,梁鸿还是说它是介于非虚构与虚构之间。不过在不久前的新书推介会上,差不多算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则执意说它是一本小说,而且就是他撺掇梁鸿把原来的名字《云下吴镇》改成了《神圣家族》。这一改,很自然就把这本书与之前的两本“梁庄”拉开了距离。
毫无疑问,这是一本小说。虽然为了完成这部作品,梁鸿前后去了吴庄五六次,但是她没有像写梁庄那样对吴镇的形态、组织和社会结构进行详尽的调查,她只是安静地行走在吴镇的小街上,观察小镇的地理风貌——对于她的这本新书来说,她需要的只是那一个个人的生存背景。在这本书里,吴镇不是主角,它只是人物生死喜悲的一个环境。
非虚构的梁庄系列充满了力量,而用李敬泽的话来说,虚构也是一种力量。
他们活在吴镇
他们也活在许多地方
《神圣家族》由十二个短篇构成,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吴镇,当下的吴镇。
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写一个读书的小孩儿阿清的故事。阿清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本来长得好好的,但是村支书为了建一个广场,就想把树给砍了。阿清的奶奶和邻居们不乐意,阿清也不乐意,就爬到了树上。树暂时砍不了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成为“树人”的阿清,在高处俯瞰了整个吴镇,也窥伺到了许多吴镇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并不是一个小孩子可以承受的。
以一个极有想象力的画面开篇,意味着这不是一本平铺直叙的“故事书”,它有很大的文学野心。
《到第二条河去游泳》,说的是一个女人去投河的故事。这个女人出去打工结了一次婚,生了个儿子;回到吴镇后又结了一次婚。老公在镇上开了一个店,她就在家里上网,看儿子的照片。然后她妈妈喝毒药死了。她来给妈妈上坟,顺便自己投河。令人吃惊的是,她在河水里漂着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投河的人。于是大家在河水里交流着各自的故事,有声有色,就像游泳一样。很显然,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是梁鸿是笑着,至少是很平静地描述的。
吴镇的上方,有一朵灰暗的云。“不仅仅是吴镇,这些人也可能生活在任何地方。”梁鸿说,这也是她写这些人的初衷,他们比梁庄的人更普遍,人性是相通的。
“现实中,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灰暗,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枯枝败叶,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生长出枯枝败叶。”梁鸿说,它们和那些光亮耀眼的色彩一样,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十二个故事
十二种虚构的力量
《枯枝败叶》是马尔克斯的一个中篇小说,也是他一出道便大放异彩的作品。
马尔克斯的所有作品,包括《百年孤独》几乎写的都是一个叫做马贡多的地方;马尔克斯的导师福克纳则把他的所有故事都放在了约克纳帕法塔县。现在梁鸿把她的十二个故事放在了吴镇。很显然,主业是文学研究的她写这本书有向两位前辈致敬的意思。而吴镇,和马贡多、约克纳帕法塔一样,都是作家的文学故乡。
把梁鸿与两位大师放在一起也许并不合适,但是这种巧合多少显现了从非虚构中突围而出的梁鸿在文学,或者说在虚构作品中的一种野心。
十二个故事,差不多用了十二种叙述方式。《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几乎就是一篇童话。《漂流》则是一篇紧凑的新闻速写。《到第二条河去游泳》很明显是荒诞的,很黑色幽默。有点东拉西扯的《肉头》,虽然说的是小镇上的“风流破事”,但是可以让人联想到卡佛的《当我们说起爱情时,我们都说了什么》。最有意思的是《圣徒德泉》,这个手拿《圣经》,衣衫褴褛的疯子,很像是吴镇的守护神,而这一篇有点像一本正经的“远古传奇”。另外几篇也各有各的特色。
小镇生活是单调和灰色的,但《神圣家族》里的人,他们的命运,叙说他们的方式,是丰富和充沛的。或许,这也是走出梁庄的梁鸿所要达到的效果。
《神圣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小人物,每一个都没有光彩照人的命运,但是作为一个个人,他们的生命同样是宝贵,甚至神圣的。
对话
“故乡的云”
一点都不浪漫
读品周刊:在这篇小说里,你多次写到了云,年幼的阿清,去投河的“她”,他们都不止一次地望着云,好像这是一种象征物一样。
梁鸿:多次写到云,这可能是源于我的个人经历,和我十多年的乡村生活有关。在那些日子里,一个人走到河边,然后抬头望着天空,看着各种形状的云,应该是常有的事。
读品周刊:云,特别是故乡的云,在传统意义上,应该暗合着一种十分美好的情绪,就像费翔唱的那首歌一样。
梁鸿:不是那样,云在我看来一点都不浪漫,它就是一种自然的东西,把村庄、小镇都笼罩住。有人说第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那里面的阿清就是我,是我居高临下观察着、叙述着吴镇。其实,没有那么多象征,其实就是一种坚硬、不可摆脱的物质。
读品周刊:现实中,你的故乡就叫做吴镇,你也多次回去过。
梁鸿:在小说中,它已经作为一个背景存在,它已经不是我的故乡,是一个我写的“文学小镇”。
读品周刊:小镇里的人物,他们的生活都很灰暗和衰败,为什么这么写?
梁鸿:每一个人物在生活中差不多都有影子,他们就是那么生活着的,其实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这么生活着的,我们都灰暗过,或者正灰暗过。
读品周刊:小说里的现实因素还是很明显的,比如说拆迁,比如说开凿新河,比如说几个老师的现实处境。
梁鸿:我写的就是当下啊,只是它们和吴镇一样都是作为一个背景而存在的。我并没有由这个背景出发,来分析和总结在这个背景下人们的生活景况。在这本书里,我想表达的是更感性的、更接近文学的东西。
读品周刊:在文学范畴,衰败甚至苦难都有可能是一种美,因为它们有一种人性的力量。
梁鸿:是的,这也是他们吸引我的地方,我希望能够把这种力量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