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陌生人登门拜访梁白泉,这让小区保安觉得,“他可能是个大人物。”
其实,这位88岁的前南京博物院院长,如今看起来确实跟其他老人没有区别——他个子不高,走路很慢,嘴角常年带着温和的笑意,保安跟他求字儿,他也总是笑呵呵地答应。
但当梁白泉走进书房,在宽大的椅子上坐下,开口谈论历史、文化与现实时,你就知道,那个大嗓门又爱较真的重庆合川人回来了。
现代快报记者 贾磊
1946年,梁白泉登上同乡卢作孚民生公司的“民本号”轮船,离开家乡重庆,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在南京呆70年。那时的他刚刚被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录取,除了一份印有被录取者名单的报纸一无所有,却雄心勃勃,一心只想当“觉慧”。高觉慧是巴金小说《家》里的人物,出身于封建家庭,一心追求进步,堪称“时代偶像”。
少年梁白泉觉得自己像极了他。
梁白泉出生时,梁家家境殷实,鼎盛时有100亩田地。在三江交汇的山城合川,堪称显赫。
梁白泉是家中幼子,有哥哥有姐姐,但家中规矩森严,少年常常受欺负。后来,由于父亲挥霍,家道中落,待梁白泉离开时,连学费和路费都是多方拼凑的。
即便到现在,梁白泉依然坦言,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家庭。当他读了《家》之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离开成了唯一的选择。机会很快就来了。抗日战争爆发后,重庆成了陪都,又地处后方,无数学校和老师迁居到山城。后来,合川、北碚也都成了学人聚集之地。与外人一起来的,还有新知识和新见识,梁白泉很快成了诸多求学者之一。
梁白泉感谢这段经历。时至今日,他依然能清楚地记得“崇敬中学”“建国中学”这些西迁的学校,也依然记得每一个教过自己的老师。
决绝与感恩,这两种针锋相对的性格根植于梁白泉的精神中,这种坚持或者说倔强,让他看起来跟眼下这个时代有点格格不入。
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时,梁白泉被邀请回母校。座谈时,他坚决不谈自己,也少谈考古,谈得最多的是当年的老师,蒋孟引,贺昌群,韩儒林,这些曾经教过梁白泉的先生们,被白发苍苍的梁白泉用略带口音的言语一再提起。
此时,梁白泉语气里满是谦卑与感恩,这时的他,不像是已功成名就的先生,不像是著作等身的学者,隐约让人看到的是那个60多年前孤身从重庆来到南京的倔强少年。
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梁白泉被分配至南京博物院。他很快声名鹊起。他主持参与的高邮天山汉墓考古与镇江甘露寺铁塔塔基考古,在江苏乃至全国考古界都算得上大事。
甘露寺铁塔塔基修复工程在1960年的4月开始,当工程进行到重修塔身基础的时候,又决定对塔基进行一次发掘。这一次一共发掘了10天,出土文物两千多件。出土的文物,包括有石、玉、骨、金、银、铜、铁、陶、瓷、琉璃、木、漆、纸、丝等14类,其中多是珍贵的唐代佛教艺术文物。
1979年5月起,以南京博物院为主,高邮市博物馆派员参加,配合开山采石,历时两年,对高邮天山汉墓进行发掘。汉墓属大型岩坑竖穴、有斜坡墓道的“黄肠题凑”式木椁墓。出土文物标本972件。据对文物标本的研究和测定,当为西汉中晚期广陵王刘胥墓。出土的“黄肠题凑”式木椁,与全国出土的十余座同类型墓葬相比,其用料之大、制作之精、结构之严、保存之好,世所罕见。
无数文物经梁白泉之手发掘,断代,鉴定。但目前梁白泉的家中,没有一件文物。
这几日南京冬雪,梁白泉家中的书房格外清冷。88岁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穿着厚重臃肿的棉衣,说话时,能看到他口中呼出的白气。书房里有空调,但老人没开,实在冷了,就倒杯热水一饮而尽。自从妻子去世后,梁白泉就独居于此,读书、会客、写作、作画。每天上午有钟点工过来帮忙打扫,下午,偶有旧友和新客前来拜访。
在这位考古界的泰斗看来,不沾文物收藏,这是职业道德。何况,他真觉得自己收获良多。
这一屋子的考古工具书是收获,刚刚捐赠出去的近千件考古档案资料是收获,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谈吐是收获,“大道至简”的人生感悟也是收获。
在梁白泉的书房里,除了满满一屋子书,最显眼的,当属他挂在墙上的这幅字。“大道至简”,既是一位88岁老人的人生感悟,也是一位读书人的读书心得。
梁老说他读书分为三个阶段,最初为兴趣,先读小说,试图从小说中寻找人生方向;之后为求方法,读书愈加驳杂,试图从中寻找到自己想要的方法;近几年,他反倒觉得规律更重要,毕竟“万物皆有规律”。
这并非是简单的“简单”,而是繁华之后的质朴。如今的梁白泉,既能讲出天马行空又互有关联的故事,也能说出字字珠玑又振聋发聩的道理。单单一副“汉委奴国王印”的拓片,他就能讲出它跟广陵王玺质地相同,工法一致;接着他能讲出日本人性格中的善学与善变,讲起日本历史上数次自上而下的改革;很快他又从明治维新说到欧洲海洋帝国的兴衰;然后他又开始惋惜,说古时候中国人也曾是海洋民族……
而在谈起某些话题时,个子矮小的梁白泉又会变身成“斗士”,他高喊“教育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希望,而文化则是国家和民族的魂魄”,也苦口婆心地传递“怀疑与批判是科学的生命”之类的文化体悟。他为中医和佛教文化呼吁,却又对某些文化名人毫不留情地批评。
这个时候,觉慧回来了,只是70年过去,觉慧已经满头白发。
而这种率真与“看破”得益于阅历,得益于读书,也得益于坚持——如今,88岁的老人依然每天坚持阅读,也坚持关注新闻和这个日益变化的世界。博古通今之后的简单,极有力量。
不过,当你觉得眼前这位合川人渐渐与700多年前钓鱼城城头坚韧勇敢的战士形象结合起来时,梁白泉却又安静下来,2016年的一个下午,“读书破万卷”的他推荐了一份最简单的书目,上面只有两本书——《周易》和《山海经》。
先读小说,试图从小说中寻找人生方向;之后为求方法,读书愈加驳杂,
试图从中寻找到自己想要的方法;近几年,他反倒觉得规律更重要,
毕竟“万物皆有规律”。
“怀疑与批判
是科学的生命”
读品周刊:当下古董收藏很热,盗墓小说被人追捧,拍卖行人满为患,很多人都想着捡漏发财,你对这个现象怎么看?
梁白泉:这种热,充满了浮躁和急功近利的味道,人们追捧古董,追捧的都是古董的经济价值,都想着靠这个发财,商人可以这么干,但一旦所有人都开始因为金钱收藏古董,那就很危险了。对于我们来说,古董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可以通过古董推断出古时候人们的生活,他们的礼仪是什么样的。历史的真相,往往能通过这些小东西印证。如果真的是古董爱好者,在得到一件藏品时,不妨可以从这件藏品出发,去看一些跟藏品有关的书籍,去查阅一些相关的资料,以小见大,能收获的乐趣,绝对要比单单看价格大得多。
读品周刊:现在中国各地都在城市化,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城市,城市也在扩张,不可避免的,会对一些古迹造成影响,作为考古界的泰斗,你怎么看?
梁白泉:这同样是急功近利的发展手段,这种现象在中国尤其严重。我现在每天不光是看书,还关注新闻,前一段时间听说全球变暖之后,北极将融化,海平面将上升1米,这意味着什么,许多海洋生物可能会灭绝,对于人类来说,这也是大灾难。我认为,人类发展的未来应该是消除贫富差距和阶级分化,国家推行城市化的初衷也是为了平衡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差距,但城市化是不是正在加剧这种分化?目前还不知道。现在看到的是,年轻人们为了进入城市不得不背负很大的压力,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这不算一件好事。其实,任何一件事都不要迷信权威,怀疑与批判是科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