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榜单上，有本书让我想起了一个困惑许久的问题，很想提出来就教于方家。这本书就是虚构榜最后一本——《小王子》，因为出版社写的是天津人民出版社，所以，虽然《小王子》中译版本众多，我还是知道，这是前两年惹起极大争议的“天才翻译家”李继宏的译本。天才翻译家加引号并非表示反讽，而是引用，当年出版方公司的宣传语就是这么修辞的。

  两年前，上海文学翻译青年才俊李继宏跟民营出版公司果麦文化签约，重译一些公版的经典文学名著，比如《老人与海》《瓦尔登湖》《了不起的盖茨比》等，《小王子》也是其最早推出的第一批中的一种。这些名著都已进入公共领域，不存在购买版权及独家性的问题，也就是说无论哪家出版社都能出。

  说实话，在我看来，做出版而把目光瞄准公版书，尤其瞄准那些经典的文学名著，固然是一种思路和选择，但以我小人之心，总免不了会去怀疑人家的动机。因为这类公版文学名著，一般都已有不只一种中译版本，而且不乏我国翻译史上的大家所译的经典译本，从文化积累与推进翻译事业发展的角度来说，重译西方经典文学名著似乎并非一种好的选择。作为译者，如果我就是想去挑战文学翻译的高峰，看看能否达到前辈名家的高度，甚至还能往前迈个一步半步，这倒真是件让人心生敬意的事，但如果只是怀着商业的目的，抄个出版的近路，以达到换取银子的目的，这就不是一件光明的事了。

  事实上，出版方公司的动机并没有隐藏，看看他们的宣传策略，“为着商业的目的”这一点我们根本用不着怀疑：醒目的“迄今最佳译本”字样印在他们推出的每一本重译书的腰封上，不知道能把多少已经逝去的译者憋得从地下爬出来。而李继宏给出的理由（大意）如下：互联网时代，查找资料比以前方便太多，翻译错漏越来越少，翻译得越来越好是必然的。他说，“《傅雷谈翻译》中写道，傅雷遇到翻译困惑曾写信去巴黎问专家，按照当时中法的通信条件，一来一去就好几个月没有了。当时的翻译家能够查阅的资料也非常有限。现如今，许多问题都可以通过网络百科全书找到，即便是非常偏僻的问题，电子邮件请教一两天就可以轻松解决。”

  为了充分地谈论一下这个问题，请允许我抄录一下李继宏的几条理由。比如“他以《瓦尔登湖》举例说，梭罗在书中总共提到1600多种动物和植物的名字……之前的部分译本除了常见的马、牛、羊，几乎没有一个弄对的。以1947年的条件，当时中国的动物学、植物学等学科尚未成熟，所以无论是谁来做翻译，都没有办法弄懂那些单词，就算弄懂了，也没有办法找到相应的汉语词汇来翻译”。

  李继宏还认为，“老一辈的译者接受教育的时候，白话文很不成熟，所以按照今天的眼光来看，他们所写的文字特别古怪别扭，比如说以往的《傲慢与偏见》、《老人与海》、《了不起的盖茨比》、《简·爱》、《喧哗与骚动》等名著的译本，无一例外，全都有这个毛病。”

  至此，可以这么说，李继宏之所以觉得他的译本超越了以前的经典译本，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互联网能帮助他方便地查找到并解决以前的译者很难解决的除马、牛、羊等常见动植物之外的许多事物的翻译问题；二是以前的白话不成熟，而现在的白话成熟了，现在的译者可以更好地使用白话。后一点跟冯唐译泰戈尔《飞鸟集》而成为史上最佳译本，是同一个理由。插一句：推出这两位译者译作的是同一家公司。

  我们知道，像《红楼梦》《金瓶梅》等这类经典文学名著，里面出现了大量当时的物事及当时的技术工艺产品，比如一个手帕、一个香炉甚至当时的某种情趣用品等，这些也是小说肌理的有机构成部分，但我们得说，让这些小说成为经典文学名著的，并非主要因为这些物事。一般来说，这些物事多是人物活动的背景与时代印记的附带呈现，真正让这些小说成为伟大而不朽的文学名著的，首要的以及主要的，是小说对人物性格的刻写与对深层人性的挖掘，以至对历史、社会形态演变趋势的洞察、对人物及其生活细节的准确雕画。同样，一部文学作品翻译水平的高低，也并不取决于书中出现的物事的翻译错误的多少，而是对翻译与文学本身的理解与选择。这么说吧，翻译水平的高低不在于那些名词翻译错误的多少，而在于那些动词和形容词义项的选择与打磨，这其实更考验一个人的母语文化的水平。所以，李老师关于互联网能让他成为迄今最佳的理由难以成立。

  至于现在白话更成熟，因而译本应该更好这一条，因为是个比较大比较深的话题，我就不多说了，我简单地表明一下态度：我不同意。基本说来，我以为日常或书面用语，在人类描述自己的情感与感知与认知与行为到一定历史阶段之后，语言（白话）只会随风俗与时尚与技术的演变而演变，而谈不上发展（或者说这种发展是极微小的），我们不能说出现了“喜大普奔”“不明觉厉”这些词，我们的白话就发展了。

  最后，请允许我表达我的一个偏见：你如果是个喜欢读点好书的人，那么，畅销榜单就不是你应该读哪些书的指引，而是你不应该去读哪些书的指引。

  □傅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