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正在怀念“年会”。怀念同事之间毫无隔阂的交流，怀念领导放下架子的平和，怀念大奖开奖之前的激动。“要是今年有年会多好啊。”你常常这样想，然后嘿嘿一笑。

  实际上，自从2012年底“八项规定”开始实施，许多机关和国企就取消了这项年终活动。紧接着，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越来越多的公司也决定削减这方面的开支。对于许多新入职不久的年轻人来说，过去年年有的“年会”如今反倒成了一个传说，他们常常听到老员工借年会来摆资历，“你可不知道，5年前，我刚入职那会，我们公司的年会规模巨大，别的不说，抽奖的一等奖是一辆smart汽车呢！”

  渐渐消失的传统年会代表着什么？

  有人说，它是效益的风向标，也有人说，它是激励员工的冲锋号。当然，也有人觉得，年会铺张奢靡，早就该取消了。

  众说纷纭之下，少有人察觉，年会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重生。这一次，它带上了网络时代的独有属性，比如说，平等观念、分享精神，以及陌生人社交。

  现代快报记者 贾磊 王颖菲

  AA制聚会

  来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

  2016年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天气阴，寒风总是打着旋儿往脖子里灌，但这场聚会总算成形。组织者小周高兴坏了，她与其他几名组织者一起站在饭店门口，等待着每一个参加者的到来。

  但组织者们不是主人，来参加晚宴的男女也并非客人。从一开始，这场聚会就天然带着“平等”的属性。

  这是南京悦跑仙尧分舵的一次线下聚会。借着跨年的名头，这场聚会规模盛大，半个小时里，来了50多个人。来的人中，有男有女，有年过半百的壮年，也有十几岁的少年，有衣衫讲究，腰下隐现爱马仕腰带的成功人士，也有穿着山寨阿迪达斯裤子，只带着一脸笑意而来的学生。

  看样子，与会者之间并不熟悉，见过一面的点头之交就已经算是熟人，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但渐渐地，都放开了。于是，男士自觉地去搬酒水饮料，女士则凑在前台，客串接待。

  很多人忙得满头大汗，大家互相闹着、调侃着，笑意很快驱散了寒意。

  这让小周很高兴，毕竟为了策划这场年会，她已经准备了很久。

  几个月前，仙尧分舵就策划着组织一场“年会”，毕竟大家在微信群里已经交流了很久，线下的“羊山跑”也已经举行过数次，但大规模的群聚还没进行过。

  于是，作为群主的小周出面组织了这次聚会，她洗出了这一年来大家跑步时的照片，做了横幅和展板，甚至买来气球，准备好了这次聚会的抽奖券和奖品。“看起来比布置婚礼还用心。”一位好友这样调侃小周。

  确实，在聚会开始前，小周和其他几位群友就来到酒店开始布置，他们贴好照片墙，把气球打好气，再粘上墙，支起展板，挂起横幅，就像布置一次真正的企业年会那样。

  来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本是陌生人的大家很快熟络起来，合影、签名、觥筹交错。

  一场聚会很是圆满，但负责这几桌客人的酒店服务员小乔却有些困惑。这名已经当了好几年服务员的小姑娘有点看不懂这次聚会。

  “这既不是婚宴，也不是同学会，看得出大家之间都是陌生人。但一吃饭，马上比朋友还熟悉。”小乔说，“而且，这看起来也不是普通年会，之前的年会我们也接待过，一般是企业付钱的，而这里，却是大家分摊费用，我问了一下，每个人150块，连吃带喝带抽奖。”

  面对小乔的困惑，来参加聚会的悦跑成员也不好回答，最后，有人一拍脑袋，“我们这叫AA制年会。”

  聚会O2O

  大家聚一聚，花钱也愿意

  AA制聚会在中国早就不再新鲜，但举办一个数十人乃至上百人参加的年会，目前仍然少见。这是一种从线上的微信群中延续到线下的年会，按照流行的说法，这叫“O2O”。

  微信群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种聚会方式，互为陌生人的成员聚于一群，借用智能手机随时随地交流。只要你使用群，你的社交就跟群有关。打开手机，你的微信群里涵盖了家人、朋友、同事、同学，另外还有因为某一兴趣而志同道合的陌生人，比如说“跑步群”；因为某一利益纠葛而聚集的陌生人，比如说“维权群”；因为某些因素而被迫聚集在一起的陌生人，比如“某小区一栋业主群”。

  你厌恶其中一些群，无视一些群，却愿意跟另一些群里的成员亲近。

  当群成员越发亲近时，线下活动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尤其是在某些热心活动的群成员提议下，这种情况更容易发生。

  大规模的群聚遇上过年这个时间节点，AA制年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大家愿意花百十元钱，把自己的社交圈子从线上扩展到线下。

  不同于过去企业主导年会的是，因为是从线上到线下的聚会，AA制年会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网络时代的气息。

  “首先就是平等，我们过去的年会上，虽然老板往往都是放下架子过来敬酒，但谁敢真把他不当老板啊，以后不还得看人家脸色吃饭？”一位正在筹划一次AA制年会的群主说，“再然后是真的放松，别看年会都说是放松，但单位的年会上，大家都是同事，平时难保没有摩擦冲突，真的能一笑泯恩仇？哪像我们这种年会，大家都是有着共同爱好的群友，有共同话题，没有牵扯利益。”

  “还有分享，因为大家都不熟却有共同爱好，每一个分享都能获得惊喜的共鸣。”一位网友说。

  “更重要的是，这种陌生人之间的聚会能够拓展人脉，你压根想不到，有些在群里整天发些段子的人其实是能赏识你的老板，有些在群里咋咋呼呼的女汉子，没准是你心仪的姑娘。”另一位网友说。

  当然，也有人怀疑“AA制年会”只是小规模出现的现象，并不具有时代特征，理由是“之前单位出钱办年会，还是有许多人不想来，你这需要掏钱的聚会，谁又愿意来呢？”

  不过，记者的调查结果让人大吃一惊。

  在接受调查的20名南京白领中，19人表示愿意参加这种年会，“花钱也愿意。”其中，不止一个人说，“年底了，有个聚会也好，要不然，怎么都感觉这一年不完整。”

  人为什么需要“年会”？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企业全体员工参加的“年会”似乎是舶来品。兴起于外企，此后的一段世间里，中国的机关企业也都学会。白领们的印象里，年底三件大事，年会、年终总结和年底奖金，都是过年之前必需的经历。

  实际上，中国古代也有“年会”——在描写古代商场的小说中，总有这样的描述，“除夕将近，店里歇业盘点之后，东家（投资方）总会召集掌柜（经理人）和伙计们（员工）一起吃一顿饭，席间，东家讲述一年得失，对员工致谢敬酒，描述未来一年发展方向。就连席间的辞退程序，也带着年味——席上总有一尾大鱼，鱼尾朝着谁，谁就要知道，东家这是要辞退你了。”

  不过，不管是古代中国商场上的年会，还是当代企业举办的年会，气氛总是欢快的多，悲伤的少。就连百度百科中，也是这样解释“年会”的：年会指某些社会团体一年举行一次的集会，是企业和组织一年一度的“家庭盛会”，主要目的是激扬士气，营造组织气氛、深化内部沟通、促进战略分享、增进目标认同，并制定目标，为新一年度的工作奏响序曲。

  年会曾是隐性的免费福利，有机会看到老板低声下气，还能切实感觉到自己是企业的一分子，另外说不定能抽个大奖回家过年。于是，当越来越多单位决定取消年会以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念它。

  这并不难理解，对于个人来说，年会几乎百利无一害。而且，从心理学上来说，人类有社交的需求，尤其是在某个时间节点，比如说，倍思亲的佳节，或者劳累了一年之后的年底。

  “现代人其实并不缺少所谓的人际关系，但缺少真正健康而稳固的人际关系。工作中的同事或许只有在离职以后才能发展成真正的朋友；儿时玩伴，也许还有一两个死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无法抵抗环境对人的改变，或许你也开始发现死党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在问答社区知乎上，有人这样回答，“在过去，年会是一个很好的社交机会，同事之间可以借此化解矛盾，下属与上级之间可以借此机会认错道歉，最符合一笑泯恩仇的社交环境。所以，当这些年会被取消后，大家都很怀念它。”

  “人们为什么不能从家人和熟悉朋友的社交中获得年会一样的感觉，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大家太熟了，因为熟，平时无话不说，跨年时反而没话说。于是，陌生人之间组织的年会也就能解释通了。”这位回答者说。“人的关系，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人有与陌生人社交的需求，这很正常。随着网络的发展，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

  酒店从业者说

  民间聚会，多少成了新的商机

  对于普通企业员工来说，已经消失3年的年会，可能带来的是失落，是怀念，是牢骚。但对于酒店和会展从业者来说，年会的消失和简化，带来的却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2012年底，这种情况初见端倪。“下半年订出去的好多机关的年会单子，在12月中旬被退订了。”南京某酒店销售人员小鲁说。而到了2013年末，中央“八项规定”实施一年，情势更加严峻。这一年，举办年会活动的单位明显减少，酒店、酒水、礼仪策划等相关行业都受到波及。有的酒店年会订单比往年减少了一半,消费标准也有所降低。

  “收入少了一大半，有时候，开门就是亏钱。”南京某高档酒店管理人员小刘说，“2012年以前可不是这样。”

  “2012年以前，宴会是主要的收入，宴会包括婚宴等私人的宴会，也包括企业年会。”小刘说，“我们最喜欢接的就是企业年会，为什么？因为盈利空间更大。”

  小刘说，年会一般都是单位出钱，全包给酒店做会场布置，包括大屏幕、布景、灯光在内。“单位给钱给得痛快，不像婚宴，大家都想砍砍价再订。”小刘说，酒店只负责场地和菜品酒水，这些布置一般会分包给其他布展公司、花店等，从中也能赚取差价，更重要的是，年会一般会有很多桌，桌数越多，菜品的成本就越低。

  2012年之后，这种情况被改变了。不光高档酒店收入锐减，与他们合作的酒水公司、服装租赁、礼仪策划公司都受影响。一时间，高档餐饮纷纷转型走低端路线。如今，3年过去了，但寒冬依然没有过去，记者走访发现，南京许多饭店压根没有接到年会订单，如今各家在拼的，竟然是往年早早供不应求的年夜饭订单。

  “收入不及当时1/3。”一位酒店从业者说。

  幸运的是，AA制年会等民间聚会，多少成了酒店行业新的商机。

  绿杨春酒店经理王芳告诉现代快报记者，这几年，各个单位的年会确实减少，不过，小团体聚会则越来越多。王芳表示，在他们南京的8家店里，每家都有一两个可以连通的包间，每个打通的包间可以摆三四桌宴席。从去年10月到12月底，这样的包间成为了紧俏货。预订的包间里，既包括生日宴、迎送宴等普通家宴，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同事、好友或民间社团之间的聚餐。这种聚会里，大家一般是下午就开始组织活动、晚上再一起聚餐，人均大概100-150元。

  古南都饭店相关负责人也表示，从国庆至今，小规模的团体订餐一直不断。因为古南都紧临五台山体育馆，赛事、演唱会很多，因此还有不少团体组织先看球或看演唱会，之后再聚餐。

  河西一家咖啡馆老板告诉记者，11、12月两个月时间里，他们接待了三四批网友的聚会。根据网友AA制缴纳的费用，他们还专门设置了3个套餐，包含汉堡、牛排和石锅。这些聚会和普通年会的流程、节目很相似，除了聚餐，甚至包括歌舞表演、年终总结、抽奖以及表彰等等。

  对于正经历数九寒冬的酒店来说，这种新出现的形式也算是不无小补。“挣谁的钱不是挣呢？”一位餐饮行业从业者说。

  观点

  复杂的年会：风向标与资历表

  “上班晚了，一次年会都没参与过。”南京某商场工作人员刘振铭（化名）说，“老是听别的老员工怀念年会，真想体验一次。”

  刘振铭是90后，才上班两年，实际上，他所在的单位不再举行年会，倒不全是因为八项规定，“主要是效益不行，我们商场受到网络的冲击太大，就跟很多其他行业一样，被互联网打蒙了。”刘振铭说，2013年时，他上班第一年，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在某视频网站上，他看到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年会盛况之后，跟同事描述，没想到，却受到一顿冷嘲热讽。

  “人家年会当然好了，工资还高呢，一个人年终奖就比得上我们全年工资！”这位平时不怎么尖酸刻薄的同事说。

  实际上，在互联网将许多传统行业冲击得七零八落之后，年会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经济的风向标。近几年，包括百度、阿里巴巴和腾讯在内的互联网公司年会，一向都是网络上的热门话题，人们津津乐道于他们年会的盛大，又有多少明星助阵，口气里不无羡慕。

  2014年，APP行业异军突起，许多小型互联网公司在不经意间就赚取了大量的财富，到了年底，他们的年会就盛况空前，一位在南京某软件公司工作的朋友就说，为了开年会，他们甚至请来了不少明星。“吃饭都是燕鲍翅，喝酒都是五粮液。抽奖奖品是一辆车，到会者人手一部iPhone6。”他得意的语气，曾经在群里遭到“围攻”——不少人干脆这样开玩笑：“是该取消年会，你们这也太腐败了！”

  2015年，这位朋友显然没有了这样的狂妄，他们公司开发的软件在花光了第一轮融资的钱之后，依然没有第二轮投资者愿意接手，目前只能算是惨淡经营，前几天问他年会的事儿，他一脸苦相，“年会，举行过了，找个一家不大的馆子，酒倒是喝了不少，不过，老板在激励完员工之后，自己一边喝一边叹气。”

  除了作为经济风向标，年会还是一些老员工口中的资历表。

  “现在年会是没有了，我们当年的年会那可是轰动，有一年，我们的奖品可是smart汽车！”年前在白领王左宗（化名）的面前，同办公室的同事老于总是喜欢这样表达怀念，每当他一说，小王总是别过头不想听。“这哪是说年会，这明显是说自己是老员工，我们是小年轻！”

  简单的年会：无需谄媚，自由自在

  在过去的年会上，资历一向是一个很重要的元素，毕竟传统年会是由单位组织主办的，哪怕这一天是貌似平等的，但老员工毕竟是老员工，领导毕竟是领导。不过，在网络时代的重生年会上，这一切都被改变了。

  “比起过去的年会，我更喜欢现在的这种。”群主小宗说，“没有一个中心，无需谄媚，自由自在。”

  在记者进行的调查中，尽管绝大多数人都怀念年会，但也都对传统年会颇有意见。

  “比如说一般都是周末，这难免占据了自己的休息时间。”一位受访者说，“另外领导总是喜欢发表长时间讲话，有时候，还会随机让员工发言，压力太大。”

  另一位受访者则认为，过去单位出钱办年会，确实存在铺张浪费现象，“会不会吃回扣之类的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单位每年年会的标准都超高，最后也会浪费很多，因为周围都是同事，哪怕心疼也不会打包，实在拉不开面子。”

  如今，“轻陌生人”（比如微信群网友）之间的AA制年会出现，也许会给那些怀念年会者一个新的选择。

  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年会：你跟一个群里的网友约好，拿出不超过200元钱的活动资金，参与这样一场聚会。因为网友推荐，聚会选择在一家档次不低但实惠美味的酒店举办，热心的组织者提前布置好了会场，虽然有些简陋但很温馨。来聚会之前，你从未见过这些网友，但在群里，其实你们聊过天，说起来，他是网友“浅夏”，她却是“大胡子叔叔”，这种错位感让你充满惊喜。

  因为不熟悉，你彬彬有礼又热情，帮着其他人去搬酒水，跟眼前这些陌生人很快熟悉起来。

  酒杯端起来了，你说不能喝，也没人过度热情地劝酒，你们之间热烈交谈，从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没有人喝醉，却饮得痛快。

  惊喜环节在最后，因为每个人交的活动费里包括了抽奖奖品，你也想试试手气，手气还不错，抽到了一个车载充电器，虽然只是几十块的玩意儿，但这种感觉让人惊喜不已。

  夜深了，有人告别，原本是陌生人的新朋友举起酒杯，道一声“新年快乐”，你乐在其中。

  回家的路上，群里延续着年会时的热情，每个人都在发红包，每个人都在抢红包。这是你参加过的最惬意年会。也许，年会本不过就是一场欢快的聚会而已。你这样想着。

  现代人其实并不缺少所谓的人际关系，但缺少真正健康而稳固的人际关系

  工作中的同事或许只有在离职以后才能发展成真正的朋友

  儿时玩伴，也许还有一两个死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无法抵抗环境对人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