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平阳
对我而言,写诗不是为了获奖,但能以诗歌的名义来到领奖台上,我内心的喜悦胜过了我外表的虚伪与沉默。
做一个活力四射的诗人有多么艰难。他得在自己忍受疼痛折磨的躯壳中,暗藏一个有良心的诗人,同时还得扮演病夫、庸医、警察、新闻记者、美学教授、法官和行刑队队员的角色,最为重要的是,他还得给人们带来光明、温暖、真理和敬畏,还得唤起普罗大众歌唱和追求自由与尊严的欲望。
这个担子不轻,这个担子足以让胆小鬼望而却步。
为什么要让心里只有秦淮河和终南山的诗人去承担这样的使命,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认为,诗人应该出现在教堂、寺庙、春天和埋葬英雄的荒野上,应该给大家谱写小夜曲、婚礼进行曲和安魂曲,他应该百无一用,应该在万丈红尘中迷失自己,应该不与话语霸权讨价还价,应该像白云一样在天空里自由地散步。
他应该有太多太多的应该,应该牡丹花下死,应该手无寸铁,应该不要江山要美人,应该自己把自己折磨至死而不是接受肉身的凌迟和精神的羞辱。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十万贯银钱装在身上,证明自己发财了,骑鹤,骑着一只白鹤,证明自己得道了,去扬州干什么,去享受人间无边无际的皮肉之乐。
诗人的梦想没人会反对,可现实生活当中,最先站出来反对诗人的,就是诗人。
石头城下水淙淙,
西望江关合抱龙。
六代萧条黄叶寺,
五更风雨白门钟。
凤凰已去台边树,
燕子仍飞江上峰。
抔土当年谁敢盗,
一朝伐尽孝陵松。
这是明末清初,江南丛林领袖中峰苍雪写下的诗篇《金陵怀古》。中峰苍雪是丛林领袖,也是诗人。
我已经厌倦了所谓象牙塔里的写作,一直在对无关痛痒的文字投上反对票,江南本是烟花地,同时也是埋葬江东豪杰的沙场,它埋柳永,也埋一去不回的项羽。在我的心中,他们都是诗人,都是用热血写诗最终把热血用尽的诗人。
我崇敬苍雪,也崇敬项羽和柳永,但今天我只想说,当诗歌的桂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扬子江头,金陵城下,且让我们毫不妥协地告诉世界,诗歌的血是红的,诗人并没有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