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葵
起风的时候,正路过河边。两岸各植了两三排柳树,年纪嫩,还没主心骨儿,被风刮得点头哈腰。傍晚时分,夕阳仍炽烈,桥上的水泥护栏、石头墩子,被夕阳的光线透透一泼,暖暖的,也懒懒的。
过了桥再走不了几步,是间巨大仓储超市,停车场也是美式的巨大,车场本身都有绿化带,四周一围枫树,中间横平竖直的冬青灌木,兼作隔离带。这里平时熙熙攘攘,人们推着、抱着、挎着、拎着、拖着采购物,在密集的车辆间穿行,也有三三两两埋在后备厢里整理存放,热腾腾的生活气息。这风一刮,人间景象倏忽变了“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仙境,只听到枫树摄摄之声。想起枫树别名“摄摄”,《尔雅》里说,因枫叶遇风则鸣,有摄摄作声之故。
同样萧索的,还有超市门前小广场上千百条绳索搭的儿童攀爬架,二十米长,五六米宽,六七米高,绳索中间绑了些木制踏板、软梯,还有几截可容儿童钻过的塑料圆筒。往常,架上是一惊一乍的孩子们,裆部系安全带,教练领着爬得满头汗;架子下面一排木长椅,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咧嘴露牙舒眉,要把自家孩子盯融化了似的。此刻空无一人,风强时,软梯东摇西晃,好似发出声响,谛听细观,却又寻不见声响的由来,连带之前的摄摄之声,是视觉带来的幻听么?
平时没资格坐这长椅,借风天无人,把衣领竖了竖,踏踏实实坐下听会儿风。
没规律的哨音,说来就来,说走连个准备也不给,根本划不出一条明确的生灭线。等真坐住了,心静了,听觉也远了去,竟似又越过那一围的枫树,听回河岸那几排幼树,发出的居然是松涛声。这是真幻听了。
风声里也有人声的,这回不是幻听,确实有人。此前只囫囵一瞥,匆匆路过的心行,当然容易遭遇仙境;可是坐住了啊,总会有人的,这是都市啊。
窃笑声,一个姑娘左手左耳在打电话,右手摁住直欲飞去的窄檐儿帽。咳嗽声,两名壮汉各叼根烟,由远及近,烟头火星于风中飞散。高跟鞋跑过水泥路面的嗒嗒声,一对新人,男着正装,女着婚纱,裙摆拎在腰间跑,还有扛三角架的、拎化妆包的随着跑。电动自行车行进的嗞嗞声,送外卖的老哥,一身红色印有公司标志的连帽防寒服,车后座固定了保温箱,飞驰而过。呵斥声,车场入口处,管理员阻拦一辆意欲逆行闯入车辆。金属撞击石头声,车场一角,孤零零一辆超市专用手推车,劲风之中撞击马路牙子,一次紧似一次。
说是听风的,又跳至视觉了。
视听和大脑中枢一通互动,分不清何实何虚。风本身有声音么?它要借这些人、这些物来显现。也还不行,光有这些人、这些物还不行,要靠我的视听、我的感觉完成这一次显形。干脆这么说吧,我就是风了。
天擦黑了,风愈寒,声愈静,这个城市的一个停车场,停车场的一张长椅上,我兀坐,告诉自己今日寒露。风声是虚,风后之寒却实在,正细细密密,一丝一缕往骨缝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