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子丹

  读书的孩子在“狼来了”的故事里认识了羊。羊在童年的印象中是可怜而无助的，放羊的孩子因为一再撒谎失去了信誉，狼真来了的时候，谁都不再相信他的警报，没有人的帮助，羊不可能逃脱狼的尖牙利爪。读书的孩子最直接的感想，是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赶走狼保护羊。孩子们相信，人是保护羊的。

  我在新疆的天山牧场亲眼看见羊群时，距离语文老师一字一句讲解“狼来了”的故事已经三十五年过去。羊群拱来拱去白绒绒一片，背景是绿色的草甸和蓝的湖泊，从高处望下去，你会产生错觉，以为是飞机舷窗外边的云彩，涌动在无边的苍穹里。等它们咩咩咩安详地叫起来，你才意识到这片云朵里，还裹着跳动的心。

  正午的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羊群，野蜂或者是虻嗡嗡飞舞，把山间的宁静更加努力地推近到我的面前。突然间，有人走到了羊群里，一只小小的羊羔被他强有力的大手拎到空中，咩——的一声。我知道，哈萨克旅游点在为我们一行人准备风味午餐了。用不了太长的时间，毡房上方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炊烟，接着主人用手掌拢在嘴边，冲着忘情山水的客人吆喝：羊娃娃烤好喽——

  食客发出声声欢呼扑向毡房。山坡上的羊并不为之所动，还在一如既往安心做出云彩的姿态，只有一两只有经验的老羊，将自言自语似的咀嚼停顿了片刻，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看看房上的烟缕，再无奈地接着吃自己的草。

  跟童年的故事里一样，羊仍然是可怜的，不同的只是，撕咬着它们的不是狼的嘴。

  那天的午餐，我没有吃饱。羊娃娃的称呼，不断地回放，伴着小小的羊羔被拎到半空中的叫声，干扰着我的吞咽。于是有些垂头丧气，悔不该在山坡上看到那一幕。

  如今，孩子们的图画书，农场动物的生活仍然是一幅幅悠闲的画卷。大鹅伸着它们优雅的长脖子向天而歌，鸭子们成群结队游嬉于万顷碧波，而母鸡们带着它毛绒绒的小宝贝，在青草地上觅食，漂亮的大公鸡雄赳赳巡视于它的宝眷身旁。在孩子们更为钟情的卡通片里，拟人化的动物比他们的邻居姐姐和同桌伙伴还要亲近。胖乎乎的小猪总是憨态可掬，做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敦厚笃实的大花牛像个橡皮口袋，哗哗往桶里注入鲜奶，当然还有小羊羔嫩声嫩气叫着，围在羊妈妈身边蹦蹦跳跳。

  西餐的菜肴总是把动物做成几何形状，避免将头部尾部放在餐桌上，从心理学上说是很有些讲究的。当孩子们还懵懵懂懂对这一切信以为真的时候，家长常常不情愿把这些动物，跟餐桌上的食物联系起来，他们不能断定，幼小的孩子一旦知道了这就是鸡妈妈或猪宝宝时，会不会当场把盘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中国菜式正好相反，尤其在一些制作考究的宴会上，整只白切鸡等被端上桌来，总是做得有头有尾，可能为了以此证明它们每个部件的齐全。我曾看到一个四岁的男孩，见了盘子里的全鸭之后又哭又闹，非说是唐老鸭。在他心目中，唐老鸭是永生不死的，不管是把它压成饼还是嵌进墙里，终将在瞬间复活。

  不难发现，在与动物相处的问题上，孩子比成年人做得更自然，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跟动物有什么区别。将动物拟人化的儿童文学作品，直接启迪着他们的想象空间，他们与身边的小动物亲密接触，会把这种想象与动物行为直接挂钩，真正从内心把动物当作自己的朋友。把朋友的皮穿在身上，肯定不行。

  是人类的理性教育将孩子们的想象之门渐渐关闭，孩子会跟他们的长辈学会区别生命的等级，逐渐接受了人类高于一切动物的理念。童话成为往日的回顾或者未来的幻想，也渐渐习惯了对动物命运的漠然处之，长成又一代对肉食有着更多的兴趣，而对它们的来历不以为意的食客。高朋满座的宴席上，人人吃得汗流浃背。年龄愈渐增长，他们愈渐接近理性的体系，也就愈渐相信动物们是为了我们人类而存在的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