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D14版:行者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内容检索:
 
  2015年9月28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下一篇 4 >>现代快报网
阳光灿烂的肖家后院

  文/黄梓荣(美国)

  我家隔壁,就是肖家。两家后院,仅隔一堵花墙。

  六岁那年,我和肖家后院的故事,几乎是我人生最早的有头有尾的记忆。

  午觉醒了,我和母亲一起站在大门口,只等着“笃、笃、笃,卖糖粥”的天籁之声。大铜锅的红糖粥,一分一碗,或城门口的菜馒头,一只二分,这是母亲哄我睡午觉的代价。吃过粥,我要寻地方玩去。那天,我来到了肖家门口,想看看树底下的刺毛虫。

  肖家的门口,有两棵树。白杨树上常有毛虫,青桐在春末有落絮。

  大门居然开着,向里看,空无人影。我慢慢地蹭进去,前天井一色淡青石皮,赛如八月里的蟹壳。

  “喔唷,是黄家的小官人。进来进来,快进来吧。”我一过屏门,肖太太就看到了。她不到四十,是这一带有名的洁俏女人,为人和气,未语先笑。她拉起我的手,把我带进朝南的厢房。

  她从一个罐子里拿出两粒上海奶油糖。我那时以为天下的糖只分两种,一种有糖纸包着,另一种没有。凡是有彩色透明糖纸的,都叫上海糖;凡是上海糖,都是奶油的。我高兴地谢谢上海,谢谢奶油,眼睛只管盯着糖,想吃又不好意思。因为家母教诲云:人家送的东西,不可拿来就吃,要先谢过,然后放在口袋里,拿回家给母亲看过,方可受用。家母十分重视组织原则和程序正当。肖太太自然懂得这个礼数,但她如天上的月亮更懂得我的心。她帮我剥开一粒,把剥下的糖纸折好,和另一粒糖一起放进我的口袋。我红着脸连声称谢,一边把嘴张开:上海的糖啊,真好。“这小人长得真体面,蛮懂规矩。”肖太太对她先生说,“蛮清爽,手也干净。出去玩吧,记得早点回家啊。”

  后天井的西面是肖家后院。太阳从院门的缝隙透过来,一条条平行的光线,好像是伸出的细细的手,要拉我过去。嘴里的糖,远没有吃完,而没吃完就没有回家的理由。开了一条门缝,我自然走了进去。

  好大的后院啊,在一个小小孩的眼里,简直就是整整一个世界!

  太阳装满了后院,照得我睁不开眼。朦胧里,只看到隔壁朱家大楼的风火山墙,黑瓦砌出的山墙顶脊,是一道又高又大的圆弧。故乡的人,与徽州不同,对圆弧山墙的审美,似乎更钟情。黑瓦,白墙,蓝天,白云,优雅的弧,整齐的瓦,一起守护着满园的民间春色。

  后院青青,闲花萦萦。说不出什么草,也说不出什么花,只觉得到处是花到处是草。就在这花草中,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小路引出一个井台,井台上一条舒舒的井绳,连着一个黄黄的木头吊桶。井是不可以看的,井里有东西会把小孩拖下去。

  太阳,满园的太阳!那天的太阳真香,因为她,青草才有了清香,小花才有了花香,庭树才有了木香,青苔和湿土才吐出氤氲。

  芬芳的阳光深处,是“咕咕咕”的鸟叫,人间四月鹧鸪天。我家后院里的六婆婆,叫它“Bie-gu-gu”,我至今不知其写法,但我猜想,六婆婆是以音名之。大概就是杜鹃,或称布谷鸟,那时真多,每天下午都会听到。

  我沿着小路,走过了井台,贴着花草的摩挲,走过散乱的石凳石桌,花盆酱缸,慢慢来到了小路的尽头。左边是一棵,或几棵很大的树,树枝一直伸过灰色院墙,右边是一扇又重又老的院门。太阳又是透过宽大的门隙,直直地照过来。不知在何时,嘴里的糖吃完了,可我还是不想回家。

  后门,并不锁。后门开开,下面是一条小河,就是古城里有名的玉带河。我扶着门墙,站在河埠的条石上。太阳直直的,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只好向河的两头看。那是一条直直弯弯的水巷,两边都看不到头,两岸的高墙,拦住了阳光,水巷变得深邃而清凉。没有人,没有船,一片宁静。

  “哎,小孩不要动,你不好下来。”忽然,河对面发出一声喊。我定定眼,原来对岸短墙里有三个小女孩,她们刚洗过了头,正在河边小院晒头发。一坐二站,依偎在一起,大的正在给小的梳头。

  那大孩子拿着梳子的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而怡然静止。转过头来,隔河定定地看着我。她柔柔的手和梳,圆圆的臂弯,飘飘的长发,美丽的衣衫,那三姐妹青葱无邪,浑然一体的梳妆身影,在逆光里聚焦,宛如一幅古典主义的斑斓画卷!诗意少女,如歌如梦!还有这枕河人家的灰砖白墙,黄石青藤间的悠长水巷,后院里满世界梵高式的金黄太阳,蓝天深处的声声布谷,以及我周遭空气里的阵阵芬芳……所有这些,就是我最早最完整的童年记忆和小城故事。几十年来,这“好的故事”常令我半夜梦回,不知身在何处。

  “阿唷!你走到这里来啦?”不知何时,肖太太从我身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吓煞人也,你这个小祖宗。好,好了好了。”

  肖太太真是一个好人,没有一个颜色,没有一句责怪,径直把我送到家,交给我母亲。“啊呀,肖太太,原来在你家啊,给你添讨厌了。” 母亲又说我,“你也不声不响,害得我弄堂口到处找。”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糖和糖纸,给母亲看。母亲自然又是谢过,她们到底后来又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肖太太到底没有告我一句状。

  那天下午,阳光灿烂的肖家后院,已然是我永久的生命记忆。她无有阴霾,无关沧桑;她只有高贵的邻里,宁静的巷陌,和守望相助的人间。那年1955,我刚六岁。■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现代快报版权所有 版权声明  | 联系方式 | 网管信箱 | 广告服务

苏ICP备10080896号-6 广告热线:96060 版权申明 本网法律顾问:江苏曹骏律师事务所曹骏律师

版权所有 江苏现代快报传媒有限公司 @copyright 2007~2016 xdkb.net corperation.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