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毓璜
近些年来,比我年岁稍长的师友辞世,原已不那么意外;今年轮到顾骧,还是感到突兀,前一个金秋在南京小酌,他仍风度依旧,相约过今春南行再聚。一月初消息从我孩子的微信里传来,第一反应就是再不能巴望老顾践约,他的活着,永远只能在忆念中了。
与文史哲上涉猎广泛的顾骧交往,习惯上会自觉不自觉地保持一点以尊敬为实质的“距离”。他的书香门第、少年从军、长长的从文履历和一本本跨界著作,特别是与另两位大笔为晚年周扬起草文稿一事。这些,只能从他陆续赠我的几本书中感知,无意也无力去述说。至于他跟我的交往,比如初识于庐山,再逢于金陵,为评茅奖在北戴河带领我们读书,为主编那本《散文家喜爱的散文》向我征求文稿,岁暮每收到其自制的贺卡等等,除了觉到他于我有些抬爱,都是普通范围里的事体。算得特殊的,是我工作二十五年的旧地,正是他的故乡。于是,有了那年相约伴同的苏北阜宁之行。
彼时,我在阜宁刚从学校调到文化局,顾骧在中宣部文艺局工作。那次在南京包括在作协的活动结束后,顾骧按计划要到老家一带走一趟。省宣部那边原有过派车的表示不一定是客气话,作协办公室的同志说派辆车送一下就不一定不是“客气”了,那时作协俭朴,几个头儿每日上班都是挤在唯一的一辆车上呢。顾骧的坚持不肯用车,不必说到恪守规矩、通明练达上去,我能体会,对向来谦和低调的他来说,这选择是自然、必然的。
跟顾骧一起乘上长途公交,原就有机会畅聊,只是他忆恋中的故乡存乎我陌生的早经逝去的时光里;我虽在阜宁待过多年,可长期在学校教书短缺社会交往,并不能为其提供多少他故乡现时的情况。及于当时文艺形势一类话题,他明显有些谨言慎语的样子,聊上一阵我便建议说今天赶早班车起得早,我们闭目养养神吧。还打趣说能睡熟了最好,别担心错过进入家乡地带的观光,幽默的阜宁乡亲自嘲过,说你在车上假寐,不必计时、不用看窗外,一旦感到车身大幅度起落,就是进入阜宁地界了。就这样,顾骧和我一起颠簸了七八个小时,回到了他多年没回的故乡。
他此行是公干还是私访?我不清楚也没必要弄清楚。总觉得一个在中央机关工作的干部、一个知名度很高的学者回他自己的家乡,由我私下安排食宿行止不甚得体。临离南京时,江苏作协办公室主任也说过给阜宁县宣部打过电话了;下车后便站里站外地寻寻觅觅,没见有车也没见来人。顾骧见我东张西望有些局促,似乎怕我尴尬,当即上了一辆脚踏三轮,两个人在车上摇摇摆摆地一路奔县委去时,我忍不住像玩笑又像叹息地哩咕了一声:看来,顾骧的故乡对顾骧这位老干部、大学者还缺乏认识。顾骧却微笑着喊了声“毓璜兄——”,说,你别书生气了,县里的同志是实干家,忙起来会不可开交呀!
在阜宁的两三天期间,我无由一直陪同,他礼节性地安排到我家小坐片刻,却婉言谢绝有所准备的留饭;答应我为县城文艺界做一次讲座,却只讲了不到一个小时且没见出我所期望的精彩。
我如此叙说顾骧的一次返乡,或者毋宁说在忆念顾骧时特地选取了他的一次返乡,多少有些感慨夹杂其中,不是以为其故乡在接待一位有声望的游子上显见得淡疏了,更不是冀望他的一次返里该有什么“衣锦还乡”的“热闹”;而且,我知道,一如顾骧对其衣胞之地的关顾眷怀,故乡对这位子弟的护爱和推重都是可以证之于具体记载的。 义生题外的感触云者,是以为它似乎恰恰是顾骧境遇的一种象征——常常被大块文章推向热点的斯人,其实是有些索寞的。
在同辈人里,顾骧实实在在是位独立思考而见解稳定的理论批评家,包括一度为人操刀,并无改于坚守真理而勇于担责。他未见得介意因涉及敏感话题而长期坐了“冷板凳”,只是对于一个潜心于马克思主义真谛的研究者,一个屡屡以重头文章为解放思想突破禁锢的评论家,一个从人的高度而不是仅仅从社会政治需求探讨于文学的思想者,我们原可以在他那里有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