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敏
为了社交、进步与文明,人们凭空假设了许多的东西,并使这种假设取得了尽可能大范围的认同,形成通用规则。度量衡,货币,文字,法律等等。时间,是其中之一。
挺一本正经的,我们把一只手臂那么长的等待,命名为五分钟。把两道细密皱纹的生成,界定为一年……我们煞有其事地给自己划定地牢,插就篱笆:两个半小时的会议,众人团团枯坐,秒针像棒槌敲打,伴奏着发言者的声波,与会者共同抵押上这一段被封锁的性命。从京城飞往外省,航班延误两个半钟点,银白色钢架构的高阔机场里,痴呆的鸟儿一般,人们栖停在那被搁置了的命令里。亲吻的时候,病痛的时候,人们会跟时间闹别扭,因它不听话,太快,或太慢。人们还喜欢用时间来发誓,来复仇,让美人迟暮……时间这时就化为绕指柔了哇,随意驱使,就好像真的能够驾驭其上,穿梭往返,进入渺茫未来,进入湮没了的风沙。
这就说到了沙,也必须说到沙——我所说的,是西北偏西的沙,这里的沙,是天地间的活物、独立之物。只需一眼,一眼于西部的沙,会即刻明白对时间的种种指称、使用、区分、比拟,其实是一种思维上的错觉和误会,时间从来就是含混的假设,真正成立的,是沙。
我扭头盯着车窗外的沙,故意保持生硬的姿势。奔马一样,沙地在车窗外起伏,不时打个响鼻,带起褐色的轻柔尘雾。大部分时候,沙地伪装得很贫瘠,像个过分节俭的家伙,只有两件单调的外套,一件灰,一件黄,宽大浑浊,后襟拉得老长,并在长度中形成了令人害羞的线条,沙粉细敷,蜜脂般均匀,它壮美地隆起,柔情地延展,忽而又坚硬地斩断,骄傲得像在恋爱。这种骄傲有时会刺激起骚动的斑纹,芨芨草、骆驼刺、野西瓜,它们藏头掖尾似的东冒一串,西起一簇,暴露出沙粒核心的温存,宽绰。袍子的一角被掀起了,闪电般地抛洒出红柳与绿洲,铺陈出一大片草地,并唤来马匹与羊,在上面垂首啃草。玉米、棉花、向日葵,如喜悦的娃娃在沙地中紧紧搂抱。清澈的水渠,懒洋洋地抚摸着怀里的云朵。我不敢出声,不敢眨眼。我知道这都是沙粒的小把戏,它藏起多少,就会捧出多少,紧接着又会收回多少。它一跺脚就要变成锈红的山体了,丑陋到性感的岩石,如明目张胆的火焰,在蓝空下消耗着它的从地壳深处带来的爱情。再一跺脚,它就要变成蓝荧荧的冰川了,吐出丝丝白气,长袖舞动,飞升而去,与高天上的冷月孤星接拢合围,浑然抛却大地上的亲人与往事。
就是这样的,沙地善变、七十二种幻相。
沙子们在大地上腾挪、集中、堆积、飘移、分散,借助风向、水源、降雨、山势,还偶然地、戏谑地构成了城郭。人们在沙地上建造房屋、庙宇和道路、凿打坎儿井、呵斥小毛驴、栽种苗木并收获果实、运送布匹玉石和经文,渐之,繁华了,地名像灯笼一样次递地亮起:武威、山丹、哈密……但沙粒就是沙粒,它具有无师自通的散漫哲学,它快意起大楼,又率性撒手去。风起沙移,其势猎猎,日落月升,其华灼灼。苍凉梦接续着荣华梦,新城变作旧城,古城翻作故城。道路复被沙地覆盖。寺庙仅剩下高台,窗棂不见了帷幔。黄杨卧倒沉睡,烽火台瘦骨嶙峋。沙,复又成了沙。
我盯着窗外,用力张开双目,以让光线更强烈地射入,同时也在假寐,合上眼皮以坠入远古的黑暗。在白光中、在漆黑中,沙粒极其耐心地与我对峙相看。它的眼神饶有意味,带点调皮的胜利感,连诉说与耳语都不屑提供,像是全然不在意那些过去了的痕迹,那些像我们这样经过的车马,车马上的人物,人物胸中的功名,功名簿上的生死,生死更替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