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冰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在陪同梅兰芳先生慰问南海前线人民解放军时,曾系统观摩过他的全部经典剧目,每戏必看,每看必带着他著作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相互对照。他的好友许姬传先生发现了我的这个“秘密”并告诉了他。一天演出后,我和他同车回到驻地,照例在他房间里小坐,他突然问我:“听说您每天上剧场都带着我的那本《舞台生活四十年》,一边看戏,一边同书上写的对照,是吗?”我点点头。他说:“您这么看重这本书,真是难得的有心人。不过以后可别这样了。比如《宇宙锋》,虽然是我平生下功夫最深的一出戏,但我从来没有满足过。写这本书的时候,戏的好些地方还没有改好,今晚的表演,比书上写的就改动了不少,已经不完全是一码事了。兴许您明天看的,跟今天的又有了不同。戏,就是要不停地演,不停地改,不停地出新,才能永远对得起观众。”后来,我发现事实确如梅先生所说。其实,何止《宇宙锋》,他的所有剧目都是如此,或小改,或大动,或删繁,或增益,甚至由于表演上的再创造,重新解释了人物,使主题起了质的变化,化腐朽为神奇。
梅兰芳早在青年时期就编演过反映当时社会现实、揭露社会黑暗的时装新戏《孽海波澜》、《童女斩蛇》、《一缕麻》、《宦海潮》等,在京剧表现当代生活方面作了勇敢尝试。1915年他才21岁时,就大胆革新,做到唱念做舞并重,让观众从单纯的“听戏”发展到“看戏”,不但满足了听觉上的享受,也满足了视觉上的美感。他还改进音乐、唱腔和板式,调整乐器配置,丰富了声腔艺术和乐队伴奏,并创造性地革新旦角的化妆和服饰,丰富和美化了舞台形象。
晚年编演《穆桂英挂帅》时,他在家里的大穿衣镜前面反复揣摩,大胆吸收了青衣、花旦、刀马旦、小生、武生甚至文武老生的一些表演程式和身段,兼收并蓄,天衣无缝。他的艺术实践,验证了一条重要原理:“移步不换形”。“移步”,就是不固步自封。“不换形”,就是尊重艺术规律,保持京剧的美学特征。1956年,梅第二次来南京演出之后,顺道回故乡泰州寻根,由当时的江苏京剧团副团长江蛰君陪同。途经扬州时,蛰君向梅介绍了扬州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从富春的翡翠烧卖、千层油糕到大麒麟阁的京果粉、京江脐;从素有儒商之称的扬州盐商对戏曲的贡献到四大徽班进京;从扬州八怪到郑板桥的道情十首;从南朝宋人殷芸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到唐代诗人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无不使梅先生为之动容。后来,我和蛰君每到北京出差,都要到护国寺甲一号看望梅先生,每次都受到他和夫人福芝芳的热情接待。蛰君儒雅的风度和谈吐,给梅留下了深刻印象,梅家上下都亲切地称这位“江团长”为“扬州才子”。
其实梅兰芳的艺术成就,正来自他对读书求知及文化修养的重视。他对古典文学、诗词歌赋等都有着广泛的兴趣,他为中国戏曲研究院讲授《游园惊梦》时,能对汤显祖的原著进行详细分析,提出许多精辟见解。他在《洛神》中扮演的甄后,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水珮风裳,姿容绝世”的洛川女神形象,具有超凡脱俗的“仙气”。不少演员演《洛神》,都做到了形似,唯独缺少这股内在的“仙气”,主要原因就在于自身的文化修养不够。
回忆与梅先生的交往,不能不产生由衷的感慨,明白了何以欧阳予倩赞他为“伟大的演员,美的化身”,何以爱森斯坦给了他“最伟大的造型大师”的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