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谷地,有一些年幼的尼瓦族女孩被当作神一样供奉,她们的名字叫“库玛丽”,也被称为“活女神”。在尼泊尔语里,“库玛丽”意为“处女”,“库玛丽”必须出自佛祖释迦牟尼出身的释迦家族(尼瓦族),且祖辈必须生息在加德满都的两条圣河——巴格玛蒂河和威斯奴蒂河岸边,出身清白,没有任何污点。她必须具备32种美德,没有任何瑕疵,不能生过病,流过血。当“库玛丽”第一次来月经之后,就会“退下神坛”,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现代快报记者 潘文军 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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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库玛丽”的小女孩
6岁的尤妮卡·瓦拉查娅已经站在了神坛的边缘,即将成为尼泊尔最有名的人。生性羞怯的她眼神中却充满了好奇,她一笑起来脸颊上会有两个酒窝,但是并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记者问她以后想做什么,当天晚些时候,她就用行动回答了记者的问题,她选择当“库玛丽”,也就是“活女神”。这是一个将受到万人朝拜的角色。
“我要保持安静,”她说,“我不能去上学,我每天只能在家里学习,然后接受别人的朝拜。”
尤妮卡是尼泊尔尼瓦族人。她住在帕坦——也就是勒利德布尔市,这个城市位于喜马拉雅山麓的加德满都谷地,拥有23万居民,其中大多数都是佛教徒。让尼瓦族人引以为傲的是,他们是这个山谷文化的监护人,他们是将小女孩当作“活女神”朝拜的文化传承的基石。
选定“活女神”的过程涉及一个秘密的仪式,连尤妮卡的父母也不能观看。记者问尤妮卡紧张吗,她回答道:“不,我只是感到兴奋。”
尤妮卡一家住在一幢年代久远、低矮的砖木结构房屋里,当记者离开尤妮卡的家时,她拉着母亲萨比塔以及姐姐比法萨的手穿行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到“库玛丽”女神庙并不远,在那里,尤妮卡将参选新一任的“活女神”。尤妮卡穿着她最喜欢的黄色羊毛帽衫,衣服的背后印有卡通形象“史努比”,如果她被选中,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库玛丽”只能穿红颜色的衣服,通常已婚妇女才穿红衣服。邻居家的一名女子在尤妮卡走过身边时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要当‘库玛丽’,小家伙?”那名女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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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玛丽”的由来
在尼瓦族社会,“库玛丽”是受人尊敬的。他们认为,“库玛丽”有先见之明,并且会治病,她们能满足人们的愿望,赐予人们幸福,促进繁荣。更重要的是,“库玛丽”建立了世俗社会与神的世界沟通的渠道,让他们的精神有了寄托。
这个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10世纪,当时南亚地区的少男少女们在印度教和佛教的宗教仪式中进行占卜。他们被认为能够通神,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一点尤其引起亚洲统治者的兴趣。几个世纪后,仪式被传到了位于印度次大陆边缘的地区,克什米尔、阿萨姆、孟加拉、泰米尔纳德以及尼泊尔等地居民颠覆了原来的宗教传统,纷纷相信女孩具有超能力,相信在神奇的仪式中,女孩可以通神。
但是,只有尼泊尔偏远山区采纳了将没到青春期的小女孩神化的做法,尼泊尔语里“库玛丽”的意思就是处女,崇拜“活女神”的文化也只有在今天的尼泊尔依然具有活力。
如今在尼泊尔有10个“库玛丽”,其中9个都在加德满都谷地。库玛丽的选择范围仍然限于那些和女神庙有关联的家庭,或者是属于传统的“庭院社区”的家庭,她们的祖先一定属于高种姓。被选为“库玛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能够给家庭带来无数祝福。所以,虽然参选“库玛丽”会给家庭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并且会给当选的小女孩融入现代社会带来很多障碍,让她在进入青春期后恢复常人生活时遇到很多不适,但一些家庭仍然愿意把自己的女孩送去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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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的顾虑
这是尤妮卡第二次成为“库玛丽”候选人,她两岁的时候第一次参选,但当时太小了,现在根本不记得当年选择过程中的神秘仪式了。再次参选部分是因为尤妮卡自己的意愿,她渴望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活女神”,把头发绑到头饰上,画上厚厚的眼影,然后到寺庙去。节日里她会在额头涂上红色的“火眼”。
尤妮卡的奶奶马西努担心孙女如果这一次又没被选上会感到失望。她说:“我希望这一次的‘库玛丽’是她,我不想让她感到难过。”
尤妮卡的父亲拉梅什经营着一家小鞋店,他还有其他的顾虑。“我担心花费,”拉梅什说,“这将对家庭经济造成很大的影响。”
女孩成为“库玛丽”对于所有家庭成员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对于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拉梅什来说更是如此。“库玛丽”每天必须穿上特制的衣服,还要化妆,一年至少两次置办昂贵布料制成的新节日礼服。而家里人更是必须每天早晨举行仪式,朝拜“库玛丽”。
除了节日场合,“库玛丽”不能出门,而且即使在节日出去,也必须被家人抱在怀里或者坐在轿子里,因为她的脚不能沾地。她不可以与任何外人接触,不能让外人碰到她的皮肤,但最重要的是,她不能流血,一次意外的擦伤就可能终结女孩的“库玛丽”生涯。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库玛丽总是在自己第一次来月经时“退休”成为凡人。
拉梅什还担心女儿的未来。如果女儿被选为“库玛丽”,将会在很多年里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可是最终她还是要回归到世俗的社会中过正常人的生活,从“活女神”变回凡人,这个过程很困难。更让拉梅什担心的是当地人对“库玛丽”婚姻前景的传言。“人们相信一种传说,与当过‘库玛丽’的女孩结婚不祥,”拉梅什说,“人们认为与当过‘库玛丽’的女孩结婚,丈夫会遇到可怕的事。”人们相信做过“库玛丽”的女孩即使“退休”后依然拥有不同凡人的超能力,而这种超能力会给他们的凡人丈夫带来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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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受到冲击
在帕坦,只有释迦家族的女孩才有资格成为“库玛丽”,据女神庙的老人说,这是延续传统的需要。
“我们需要坚持祖先的方式,”萨比塔说,“提供‘活女神’人选是我们族裔的职责。”
中世纪,加德满都谷地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库玛丽”。加德满都、巴德岗和帕坦各有一个当地“库玛丽”,其中还有一个特殊的“皇家库玛丽”,受到以前国王的崇敬。很多传统已经消失,其中一些仅仅在最近几十年间才消失。从加德满都杜巴广场往北走5分钟,就是一个叫穆·巴哈尔的庭院社区,从1972年最后一个当地“库玛丽”退休之后,这里的信徒们一直对着空空的王座朝拜。近年来,这一传统也遭受了冲击,有人权活动家指责遴选“库玛丽”是对儿童的一种虐待,它束缚了当选女孩的自由,阻碍了她接受教育。
2008年,尼泊尔最高法院驳回了一个尼瓦族妇女反对传统的请愿书,理由是这一传统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和宗教意义。加德满都、帕坦等四地“库玛丽”得到政府每月拨发的津贴,并且在她们“退休”后还能得到一笔退休金。这笔钱的价值几乎可以抵掉“库玛丽”们在位期间的服装和礼拜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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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个人的竞争中胜出
尤妮卡和她的家人走进“库玛丽”女神庙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看热闹的,还有3岁的安吉拉·瓦拉查娅,她是这一次“库玛丽”的两位候选人之一。
77岁的阿南塔是塔莱珠女神庙的首席法师,他早就等在了庭院中。他有些沮丧地说,这是他头一次参加只有两个候选人的“库玛丽”女神竞选仪式,按照传统的说法,3个候选人才是吉祥的象征。他批评家长们生的孩子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不愿意把女孩送来参选。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如何识别想成为“库玛丽”的女孩所必须具备的32种优点了。比如脖子像贝壳般发亮,身体像菩提树一样挺拔,前胸必须像狮子一样,睫毛像母牛的睫毛般锐利,腿像鹿儿般笔直,眼睛和头发必须黑得发亮,手和脚必须修长漂亮,声音必须像鸭子般柔和等等。阿南塔说:“现在,我们只要求家长确保他们的女儿是健康的,身体没有任何瑕疵或胎记,也没有流过血。”
阿南塔将两个女孩带到了庭院的一扇门背后,开始了遴选“库玛丽”仪式的第一步。以前第一步的工作是从众多的候选人中选出3人参加最后的“角逐”,但由于这一次仅有两人参加,这一步显得有些多余。
最终的决定由他的妻子迈娅在他们家里做出,他们家在“库玛丽”女神庙北边,步行需要10分钟。
迈娅在楼上的一个空房间里准备好了灯、水桶、花等用具。两名女孩被带离母亲身边,坐在迈娅对面的红色坐垫上。小安吉拉显得很兴奋,不时从自己的坐垫上跳到尤妮卡的坐垫上,然后再跳回去。尤妮卡虽然老实地坐在那里,但眼睛一直瞟着整个房间。所有的围观者陆续离开,除了两个候选人,只有迈娅和她的助手——一个儿媳留在房间里。
人们等候在外面,房间里传来嗡嗡的咒语声和手摇的铃铛声,还有香气从房里飘出。过了一会儿,安吉拉开始号啕大哭,当房门再次打开时,她歇斯底里地扑向自己的母亲,而尤妮卡仍然沉稳地坐在坐垫上,谜底揭开了。
尤妮卡越来越沉着,人们开始一个一个地送上祝福,并拜倒在她脚下,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人叫她尤妮卡,人们会叫她为“库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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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任“库玛丽”感到失落
萨米塔·瓦拉查娅是卸任库玛丽,她缺席了遴选新任“库玛丽”的仪式,5周之前,她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月经,这让她吓了一跳,但无论如何,她的“库玛丽”任期就此结束。
萨米塔卸任时12岁,几个月后,记者在她的朋友查妮拉·瓦拉查娅的家里遇见了她,查妮拉的家离“库玛丽”女神庙很近,位于帕坦的主干道上。查妮拉也曾是“库玛丽”,是萨米塔的前任,她们两家关系很近,相同的经历也为她们带来了很多的共同话语。
记者和她们一起坐在坐垫上,她们以前担任“库玛丽”时的照片挂在墙上。萨米塔刚刚上完音乐课,她是个天才的萨罗达琴手。她的母亲总是陪着她上课,因为在多年的隐居生活之后,她已经无法适应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和不平的路面。陌生人也令她不安,虽然她在笑,但面对记者的提问,她一言不发。
“‘库玛丽’从来不与外人说话,”查妮拉解释道,“我当年‘退休’后,也花了一年时间才开始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即使到今天,我已经上了大学,我仍然觉得在全班同学面前展示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
查妮拉今年19岁,在加德满都大学管理学院攻读工商管理学士学位。当她还是“库玛丽”时,家庭教师专门到她家里给她上课,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中学毕业证书。她聪明、漂亮、英文流利,很难想象她曾经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好几年。
“我15岁才来初潮,我一直在等待它的出现,”查妮拉说,“但萨米塔12岁就来了初潮,所以她更多地是感到震惊。这个时段人很容易情绪化,你的女神饰物和宝座都要让给别人了,感觉就像自己的生命结束了一样。”
“萨米塔得知自己走下神坛时是什么心情?”记者问道。查妮拉把问题翻译成尼瓦族语言,轻声说给她的朋友听,萨米塔则附在查妮拉的耳边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她的继任者被任命为“库玛丽”的最初几周内,萨米塔非常痛苦。按传统卸任“库玛丽”应该住在继任“库玛丽”隔壁一段时间。尤妮卡一家人和萨米塔一起生活了一个月。每天萨米塔眼睁睁地看着信徒们排队等候,去朝拜另一个小女孩,她的神位和房间现在都被那个小女孩占据了。
现在“库玛丽”的宝座归了尤妮卡,萨米塔则在学校里取得进步。她有了朋友,其中一些曾经在她的三年半“库玛丽”生涯中朝拜过她。萨米塔有时仍然梦到自己是“库玛丽”的那些日子。
记者问她完成学业后想做什么?她的回答是:“想成为一名音乐家。”“那么婚姻呢?会遇到问题吗?”记者又想起了拉梅什所说的有关“退休库玛丽”婚姻的可怕传说。
“传说不是真的,没有‘退休库玛丽’的丈夫像传说的那样死去。”查妮拉说,“这是一个被媒体反复报道的神话。”事实上,几乎每一个卸任“库玛丽”在到了婚配年龄后都会像正常人那样结婚组织家庭,不管是帕坦、加德满都或者其他地方的卸任“库玛丽”,大多都已结婚。
“如果你们有了女儿,愿意让她成为‘库玛丽’吗?”记者问道。“我们不能和自己族人结婚,”查妮拉说,“所以我们的女儿没有资格成为‘库玛丽’。不过如果我们嫁给加德满都的同种姓男子,我们的女儿说不定会成为加德满都的‘库玛丽’。”两个姑娘嘀咕了几句,在想到要有丈夫时,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女儿被选为‘库玛丽’,我会很高兴的。我被选中时就觉得很幸福,成为‘库玛丽’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查妮拉继续说道,“但是,‘库玛丽’的福利应该得到改善,政府应该给予更大的财政支持,帮助支付宗教仪式的费用和‘库玛丽’的教育费用。‘库玛丽’卸任后生活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我担心如果大家无视这些变化,我们的传统有一天会消失。”
查妮拉后来又带记者去拜访了帕坦的新任“库玛丽”。当记者走进房间时,新任“库玛丽”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坐在黄金宝座上,戴着金色的王冠,那个王冠萨米塔和查妮拉都曾经戴过。记者对这张脸并不陌生,那是尤妮卡的脸,但记者却很难相信眼前的“库玛丽”就是5个月前拜访的小女孩。她的目光中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记者才是个孩子。
■采访后记
这次采访发生在尼泊尔4月25日地震以前,根据作者获得的消息,他在文中采访过的几位“库玛丽”都从灾难中幸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