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敏
说实话,以前并不知道岳西。
也算走南闯北的我,并不太喜欢追逐人们眼中的名胜古迹,反倒更愿意探寻那些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这些年,云南、西藏、新疆、青海、四川……去的都是被人忽略的犄角旮旯。每每有惊喜的发现,却总是无人喝彩,只有自己的一双眼睛,在和天地自然的对视中,默默交流彼此的存在。
这次到岳西,是因为网上结识的摄影家“月光下的江南”。最初引起注意是因“江南”二字。掌门文学期刊《江南》九年,我已和江南从以前的血脉相连,到今天的生死相依。无论何时何地看到“江南”二字,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流连。于是,走近了“月光下的江南”。
“月光下的江南”告诉我,她虽然对江南爱不够,拍不够,但她更爱自己的家乡岳西,她觉得地处大别山腹地的岳西就像一颗藏在深山中的翡翠,一年四季散发出不同的光彩。
深秋,大别山层林尽染。“月光下的江南”频频来信相邀,说那儿的红叶一定会让我迷醉。
抵挡不住深山红叶的诱惑,我去了岳西。
没想到,真正带给我意外和惊喜的,不是大别山的红叶,而是岳西的云。
多少年来,我对云始终有一种别样的情感,无论是清晰的云朵,还是混沌的云海;无论是飘忽变幻的云彩,还是斑斓绚丽的云霞,于我都有深意。
1982年,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天上飘来一朵云》发表在《收获》杂志上。那一年,我28岁,是浙江省第一个在巴金先生主编的《收获》发小说的业余作者。浙江日报采访我的记者问:你为什么会给小说起这样一个题目?
1976年,轰动全国的“总理遗言”案让我们全家遭受了一场深重的劫难,我的父亲、姐姐、哥哥都被逮捕入狱,母亲遭受这一沉重打击后病重在床。我当时才二十出头,是杭州织锦厂的一名工人,也被公安局几番传讯后软禁在家。四周布满便衣警察,家里的电话线也被掐断了,我们不能和外界联系,亲人们不知道关押在哪里。
那时候我唯一能和外面的世界发生联系的,就是母亲房间向阳的几扇窗户。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飘在天上的云……我会和云悄悄地说话,云也会拂去我心头的忧伤。是云陪伴我捱过了那一段令人恐惧和悲凉的日子,是云排遣了我心中的寂寞和空落。
我发表在《收获》的小说讲述的就是发生在1976年的故事,落笔前,我就感到天上有一朵云彩向我飘来。《天上飘来一朵云》这个题目很自然地就从脑海中流淌出来。
这次到岳西,文友们希望我讲讲《重返1976》,我想,那就讲讲我和云的故事吧。
没想到,就在那天傍晚,在一条街的拐角,突然地,不经意地,完全没有预料地,我看到了天边排山倒海波澜壮阔地向我扑来的云。
那一瞬间,真的是惊艳!有一种被不期而至的美一下子击倒的感觉。
最初是一行行如排列的士兵般整齐的云絮踏步走来,又柔软,又坚韧,像挽着臂膀的白色屏障,把小城的楼盘屋宇覆盖上一层温馨的纱幔,小城的浪漫情怀在纱幔背后无声地流淌。
慢慢地,远处的蓝开始悄悄后退,天际的白无言地迅速聚拢,蓝天和白云在相拥之后又惆怅地分开,湛蓝变成了深蓝,纯白变成了乳白。
没过多久,云呈放射状地从远山背后腾空而起,炸裂开来,由密集趋松散,像白发魔女在风中飞扬开来的长发,又像层层海浪呼啸着蹿上蓝天。
不知不觉地,白色的云被金色的晚霞洇染,金红色的火烧云让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重新变得透亮,远处像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臂,举着丛林般的火把,由远而近,由淡而浓,由轻薄变浓烈,由疏朗变紧致。
还没容我欣赏够,金红又变成了深灰,闪电般的白光穿透厚重的深灰的云层射出摄人心魄的光束。我被这样的云惊呆了!那种刺破云层的力量,在我心中划过一道战栗。一刹那,我近距离地看到了:有缝隙,就有光亮!
那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壮观、最有气势、最令人震撼的云;也是我这辈子迄今为止看到的,最直接、最赤诚、最敞开心扉的云!
我觉得岳西的云一下子就裸露了岳西的魂,没有虚以委蛇的铺垫,没有九曲回廊的周旋,壮怀激越,一览无遗;满腔热血,一抱情怀!大别山孕育的儿女们的热烈、真诚、爱恨情仇一目了然。
因为曾经从劫难中走出来,所以特别能感受到心的的温度。我从岳西的云,触摸到了岳西的脉搏和心跳,读懂了岳西的品格和气质。岳西的血是热的,心是暖的,岳西的怀抱是可以承接苦难的!
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忘却岳西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