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钧

  何谓相遇，是必然的相逢，还是偶然的一遇？昆德拉的《相遇》，显然取的是后一种意义。何谓相遇？他说，相遇，是石火，是电光，是偶然。

  在《相遇》一书中，昆德拉谈小说，谈绘画，谈音乐。他所谓的相遇，是指与不同艺术家的相遇，是他通过阅读之路所达成的相逢。在偶然的相遇中，可以看到，出于“意料”之外的相遇，也许能把我们从惯性、从习惯、从偏见中拔出来。昆德拉在培根的画中发现了他的努力，让永远限在意外之中的身体呈现出来：在名为《人体习作》的那几幅画中，培根“揭露了人的身体只是单纯的‘意外’，而这意外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制作出来，譬如，做成三只手或是眼睛长在膝盖上。”他的画于是揭露了另一种恐惧，“这些画作所激起的不是我们所认识的恐惧——因为历史的荒诞，因为酷刑，因为迫害，因为战争，因为屠杀，因为苦难而生的恐惧。不是。在培根的画作里，那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恐惧，它源自人体的意外性质，被画家猝然揭露。”于是，在培根的笔下，“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拿来对照屠宰场和动物的恐惧”，两者的相遇，看似亵渎神明，可画家笔下的这一电光似的相遇，却是以清明、悲伤、深思的目光，试图钻透，接近本质。

  要接近本质，让相遇之光揭去蒙在世界上面的黑纱，撼动定见与偏见，与人类社会的各种指示牌，与各类红色的或黑色的名单，与简单的对号入座，与习惯的力量拉开距离。在谈法朗士的小说创作中，昆德拉论及了前卫艺术家和传统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曾在他的宣言中发送“大便”与“玫瑰”：在1913年，阿波利奈尔将大便送给但丁、莎士比亚等；玫瑰则送给他自己，送给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而到了“1946年，阿多诺会把玫瑰献给勋伯格，却庄严地将大便颁赠给斯特拉文斯基”。从倍受崇敬的红名单到遭人唾言的黑名单，这之间的转换，并不意味着名单中的人的价值或精神的升华或贬谪，关键是评论者本身的立场和思想有了变化。不同时期的相遇，会因不同的立场而产生完全不同的结果。昆德拉以自己阅读法朗士作品的经历，告诫人们不要被社会的指示牌或黑名单所误导，走入歧途。不然，永远都不可能在阅读中真正与作家相遇，在相遇中与作家相知；也不可能在培根画的那张脸中发现那蕴藏着的“这宝藏，这金块，这隐藏着的钻石”，更不可能去经历那“毫无意义的意外”——这生命。

  相遇，在昆德拉看来，因偶然而产生力量。偶然中的相遇，有时看似荒诞，有时看似与常理相悖，但往往在荒诞与相悖中，我们可以接近人、物与世界的本质。法国原样派领袖索莱斯说过，历史不是线性发展的。在历史的进程中，若我们能保持敏感性，对传统、对已有的习俗、对社会的定见与偏见保持应有的警惕，善于在与各种新思想的偶然相遇中发现石火的力量，就有可能像二十世纪中欧最伟大的作家卡夫卡、穆齐尔那样，在对传统孤独但自觉的反叛中，抵挡住媚俗的诱惑，战胜偏见，开拓出小说艺术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