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意云

  记得我三岁左右，一个骄阳如火的下午，和姐姐一起走在家乡的田埂上。路过一块萝卜地，看见那大叶子下露出的一截截洁白如雪的大萝卜，饥渴难忍。姐姐环视四周无人，迟疑着轻轻一跳，跳进了萝卜田。我也跟着一跳。姐姐紧抓萝卜叶子，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连同大萝卜一起摔倒在田里。我因体重太轻，怎么用劲那萝卜纹丝不动。忽见一男人往这里跑来，大声喊“有人偷萝卜！”姐姐赶紧丢弃到手的大萝卜，跃身跳上田埂，飞也似的跑了。我当时穿一双拖鞋，慌乱中将鞋丢在田里，赤脚跑到附近人家的柴堆里……从白天躲到天黑，我一直抖索着不敢出来，一来怕外面有人逮到我，二来不敢回家，因为免不了妈妈一顿毒打……儿时很多事已忘却，但如此恐惧的一天却深烙心里，成了我一生中最早的记忆。当我读到莫言的《枯河》和《透明的红萝卜》时，那文字如鞭子狠狠地鞭打着我封存多年的记忆，世上竟有如此雷同的经历，产生共鸣的不仅仅是偷萝卜的过程，而是被人逮到后所经历的内心恐惧和绝望！《枯河》中的他12岁，因为偷萝卜被逮，被剥掉鞋子当物证。他在经历了和我同样的恐惧后忐忑不安地回家了。之后所经历的一切正是当年三岁的我所害怕的：哥哥打他，说他“专门给家里闯祸”；母亲戴着铁钉针的手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然后从草垛里抽出一根干棉花柴，对着他猛抽……父亲左手拎着他的脖子，右手拎着一只鞋，那厚底老鞋一下下打在他脑门上，把他的脖子几乎钉进腔子里去了……那个叫小虎的人，最终因为一根萝卜被亲人打死了。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嚎啕大哭，那疼痛似乎落在我身上，每一个文字就像一枚钉子一样钉进我的脑袋，在小虎凄厉的哭叫声中，承受着酷刑。一根普通的萝卜不算什么，但当那根萝卜承载着一个家庭的名声和面子时，那萝卜的价值甚至超越了一条生命！小虎的家人视面子胜于生命，所以，宁愿以小虎的命来洗刷家庭的脸面。想来我还算幸运，因为我比小虎恐惧。他敢回家我不敢。我不回家，才让我父母更清醒地去权衡面子和生命，最终令他们放下面子，选择生命，于是我逃过一劫。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偷萝卜的人，因爷爷的一句话而得救了。当他的父亲用蘸满盐水的绳子抽打他时，爷爷愤怒的吼声令人清醒：“不就是拔了根鸟操的萝卜嘛！还用得着这样打？”爷爷将萝卜与面子生生地扯断关系，也生生地扯断了蘸满盐水的绳子。父亲的鞭子这一刻定格在了半空中，两个命题在他的大脑里快速切换：“因全家面子而打他。”“因为一根萝卜而打他。”生活中，我们往往将一件小事上升为人格啊面子什么的，因此夫妻反目、父子绝交、同事暗箭伤人……等到不再将萝卜与面子尊严画等号时，世界也许会变得祥和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