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致

  12年前，我在吉林市城建局绿化科上班。我是内勤，负责绿化科的内部事务，外面的事由科长做。科长是男的。绿化科就两个人。这有点像一个家庭：女主内，男主外。科长喜欢养鱼。办公室的大鱼缸里养了六条地图鱼。他还养花，一盆龟背竹，长得四仰八叉。每片叶子都有点像一只绿乌龟。叶茎很长，每片叶子都在花盆四周一两米的地方悬着，真有点像一只只乌龟以花盆为起点向四周缓慢爬行，它们被身后的那条绳子拽着，这样，它们都爬了好几年了，才离开花盆一两米远。

  我每天看鱼，检查输氧泵和水温，热带鱼对水温有要求；给龟背竹浇水；还要擦桌子、擦窗台。更主要的工作是接电话。总之我没多少活干。而我感到没什么可干的时候，正是想干点什么的年龄，那时我三十多岁。

  虽然这些工作不需要有大脑，也不需要什么体力，但你得天天去。虽然大脑不需要启动。我也没法把大脑单独留在家里。大脑正处于爱运动的时候，没征求我的同意就自作主张运转起来。

  运转的结果是，它给自己又起了个名字，并用这名字写出很多文章。杂志社的人都说这文章写得好啊。这样它们都发表出来，并且被很多人读到了。

  后来我已经控制不了局面，那个叫格致的写文章的人，几乎成了名人。很多人爱读格致写的文章。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家里人不知道，单位的人更不知道。尤其不能让科长知道。你天天坐那呆着行，你要做了别的事，就是不安心工作。

  我也想老老实实地擦擦桌子，可我管不住我的大脑，它太爱动了，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看看科长又出去了，并且三小时内不会来，我就开始写文章了。我感到这很有意思啊！偷偷摸摸干一件事情很有意思啊。

  单位也有三十多人吧，谁也不了解我。我也不敢让谁了解。我成了个有秘密的人了。

  我在办公室写文章最怕让人看到。我最怕谁没事跑来聊天。我总是别人说一句答一句。人家就觉得和我聊不热络，也就不聊了。

  我每天靠写文章供养格致活着。她是我的替身，用文字喂养。我越来越觉得格致存在有意义了。如果每天只擦桌子、打电话，而没这个秘密的、鬼鬼祟祟的事情做，我就感到活着没多少意思了。

  这个格致是被我生生叙述出来的。格致是违法的，格致到现在也没有身份证。格致在法律上不存在，但在读者中存在。这是一种随时可能消失的存在。我有多紧张！认可格致存在的人越多，格致就越安全。

  我此生是依赖替身活下来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因不明原因的疾病，被大神宣布活不过18岁。我是大神说的花姐，要以处女之身夭折。但我妈不愿意。偷偷制作了一个我的替身。多年前我的替身就已替我上了西天，每天为王母娘娘递茶打扇，做一个天神的侍女。这么多年了，她没有被察觉。于是我活了下来，活过了十八岁，竟然活到现在这么老了。

  那个天上的侍女是我的替身，这个格致也是我的替身，加起来我有两个替身了。她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没有肉身，没有肉身她们自由，上天入地、深入人心。

  看看我活得多复杂。需要这么多替身帮我活着。显然我已经把自己整成了一个复数：天上一个，地上一个，汉字里一个。

  而地上的这个会最先死掉。

  如果地上的我死了，天上的那个、汉字里的那个还不死，那么我的死亡过程就会被拉长——我为能更多地使用时间而感到有趣。

  这是一个非常好玩的游戏。一个成人游戏。

  还有一种不好玩的可能，那就是，我还没死呢，汉字里的格致先死了。那这个游戏就没法玩了。我不愿意看到替身先我而死，会怀疑我存在的价值。

  这就不好玩了，这就与大部分人一样了。我得想办法让我死得慢一些、要让我的死亡减去肉体的死亡还有所剩余。

  那么我得好好写，我知道我写得越好，她就活得越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