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荒田
夏天,花粉症依然肆虐,阳光灿烂。几天前的一个早晨,我撩开窗帘,后院有点异样。咦,是花!矮矮的,绛红、大红、橙黄、纯紫……散布在后院尾端,夹着嚣张地发绿的狗尾草。一种是波斯菊,老远就认出了。另外一种,在金门公园的花圃里见到不少,为了看真切,下楼,开门出外,踏上两棵柏树夹着的小道,脸上罩上极细的丝,该是蜘蛛网。不就是虞美人吗?如此秾艳,矜持!花种须从园艺公司购买的虞美人,何以不请自来,且不经批准就恣肆地开呢?
莫非洋邻居玛丽在我家后院栽下的?我站在虞美人旁边,边赏花边和玛丽隔着栅栏聊天。不好开门见山问:“是你替我们美化后院吗?”先旁敲侧击,赞美虞美人的娇艳,她睁大碧蓝的眼睛,微笑着。我对她说,虞美人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凄美的传说。2000多年前,一个武功比后来的李小龙厉害一百倍的军阀,带着宠爱的女朋友虞美人南征北讨,后来战败,被敌兵包围在垓下。四面敌军唱楚歌,他高吟悲壮的诗。虞美人为了不拖累他,拔剑自刎。后人把这伟大女性的名字,送给奇花。为了教对方明白,我因陋就简地讲述“霸王别姬”,她开始时还蛮有兴趣,但末尾嘟囔一句:“这么复杂啊!不就是一种野花吗?”只好断定,虞美人在这里繁殖,是因为风的缘故,不然就是鸟或者浣熊的粪便带来种子的缘故。
于是我想,所谓文化差异,虞美人不失为有代表性的案例。于洋女子玛丽,它不过是常见花卉中的一种,于中国人,却是涵义无穷的文化密码。牵一发而动全身,面对“虞美人”,我们怎能不曼声吟哦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往下,黄庭坚的“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蒋捷的“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纳兰性德的“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我毕竟浅薄,换一位鸿儒,怕要掉半天书袋。若和神话扯上关系——虞美人闻乐能起舞,说不定可制造和娶梅花为妻的林和靖比肩的花痴。也有点遗憾,色调与姿态如此迷人的花,在中国的文化链条中,几乎都逃不脱衰颓、悲哀。
离开后院前,我采了一朵虞美人,插在案前。对它说,你算幸运,不像中国的同类一般,背负着太多意象,活出“野花”的性情,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