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美既有密林深处那些夜晚才幽幽盛开的野花,也有让人害怕的“狩猎者”。夜,因为光线不足而显得神秘,总让人觉得有许多可爱的东西躲在黑暗中不肯轻易出现。一起来看看这封写给大自然的情书。
我沿着小路向下走去,从小小的山地派出所旁经过。往常这里总是灯火通明,今晚却黑漆漆的,门窗紧闭。这派出所的主管陈先生,刚于几天前车祸身亡。他不过五十来岁,是位了不起的猎人。他对动物的习性了如指掌,我们偶尔在森林的小径上相遇,总是聊个没完。
这位山地警察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我称他为“八指局长”。他失去的左拇指和食指,还是他自己不得已剁掉的。有一次他设的陷阱逮到了一只果子狸,当他伸手去取,手快触到猎物时,突然觉得左拇指与食指中节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一条大雨伞节蛇缩回了草丛去。他看了看蛇,又瞧了瞧手,知道被蛇咬了,也知道如果不及时处理,必会毒发死在回家的半途上,而且被那么大的雨伞节咬伤,是绝对无法支持走到山下求医的。于是他毅然拔出身上的开山刀,伸出被咬伤的指头,以树干为砧板,刀起指落,从此他就成了“八指局长”。在手愈之后,他回到了落指的地方,花了好几天的工夫,找到那条大雨伞节,采用“以牙还牙”的方式,将仇敌吃掉。
我想,他的灵魂今夜也必定回到这森林了吧!像他这样的人,只有森林才能使他快乐。走过灯火全熄的派出所,我沿着森林小径前行,要到森林中的一个废弃蓄水池去。那里平常没有什么水,只有池底的腐叶保持湿湿的,但在雷雨过后,那里会积水,然后会有一些蛙类来此举行结婚大典。像现在,我离水池还有一两百米,但已听见许多不同种类的蛙在那里热烈地鸣叫,叫得让我也升起一股兴奋的情绪。从声音中,我听出有日本树蛙、莫氏树蛙、小雨蛙、艾氏树蛙。
一走近池子,我的手电筒就照见了两条赤尾鲐在池子里一动也不动地摆好捕食的姿势。手电筒的强光惊动了赤尾鲐,它们在池底拼命滑动想离开池子,但七八十厘米高的池壁阻挡了退路。
我跃上池壁,蹲在那里朝着池中拍照,正按着快门,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触我的雨鞋。我将灯束移向脚下,看见自己正踩着许多攀爬在池墙上的藤蔓。搜寻了许久,才发现脚底的藤蔓间有一条赤尾鲐被踩住,它正奋力挣扎,扭动的上半身一阵一阵碰触我的雨鞋,我赶快松开脚,它一旋身滑入墙外的密草间。这时我才警觉,先前受到池子里两条目标明显的赤尾鲐所吸引,而忽略了其他停在周围的蛇。于是开始沿着四周仔细观察,最后竟然找到了十一条大小不一的赤尾鲐,在我刚刚蹲着拍照的脚边,就有三条静静地盘在藤蔓间。幸好我穿着长筒雨鞋,即使受到攻击也不会有丝毫伤害。
原以为十一条蛇就是全部了,但在我转到池子另一边时,竟然有两条赤尾鲐悬在我额头上方,吓得我倒抽一口凉气……我轻悄悄地退离了小池子。
我继续前行,虫声、蛙声伴着水声交鸣,空气清新湿凉,混着野姜花的香气,沁人心脾。走在这样幽深的溪谷小径,真有走向通往上层境界的感觉,心中萌生一股孤独的愉悦。突然,我看见一束灯光自前面小径弯处,照向溪边的树上,我立刻熄去灯光注视。会是什么人在这夜晚的深山里活动?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光源,看见一位戴着头灯、手握捕虫网的外国人,最后我终于认出他是来扇平地区研究蛾类的昆虫学家巴布。
我偶尔会在森林中遇见巴布,但在夜里,今晚可是第一次。认出是巴布,我远远地就呼叫他,免得他被我忽然出现吓一跳。我们在小径上快乐地打招呼,彼此也因为知道自己不是今夜森林里唯一的人类而欢喜。聊了约莫半个小时,道别巴布,我继续往上游行去,从一道小水泥桥越溪回到森林的这一边,看见许多黄蝶在草径上静如草叶般地过夜。我可以随意变换角度,靠得近近地去拍它们。若是在白天,我只能远远地看它们在铁刀木树梢成群闪电般快速地追逐穿飞。
林木变疏了,小径慢慢宽了。我关掉探照灯,看见满天的星斗亮如钻石,光线从树隙间穿落下来,与疏林里流动的萤火虫光点相互辉映,形成一片神秘又美妙的奇幻世界。地面也有些许萤光,我知道这是萤火虫的幼虫。它们在潮湿地面寻觅着猎物,有些静止不动正在进食。我拿出小手电筒,看见模样丑陋的黑色幼虫正伸头到一只小蜗牛的壳里,吸食它的体液。这怪模怪样又贪食的虫子,实在令人很难将其与可爱的萤火虫联想成一种生物。大自然无限的创造力不只表现在生物的长相上,也展现在生物间的相互关系上,奥妙的生存攻防,巧妙的食物链……互相竞争又彼此帮忙……
走出疏林,迎接我的是满天灿烂的星光,以及满苗圃园里响亮交织的虫声蛙鸣。苗木上方流萤闪烁,好似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好一个热闹、优美又神秘的仲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