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大可
在6世纪初的温暖下午,一辆马车载着两岁的幼童走过石板路。新立的梁国太子萧统回首而望,看见了夕阳残照。这是帝国文化盛世的黄昏,62岁的老丞相沈约,打着长长的哈欠,他的倦怠像风一样传染给小镇。书院的气息昏昏欲睡。一群白鹅从身边走过,牧鹅女的红色绣包和鲜艳的鹅鼻,构成了奇妙的呼应,令太子心里涌起了一种无名的欢愉。他好奇的姿态融入了少女的眼神,成为小镇上最恬静的风景。河在石拱桥下缓慢地流动,运载桐油和木器的船只向北方行驶。老妪在石阶上洗刷着青菜。酱园的气味在四周蔓延,这些日常生活图景,就是公元503年的影像日志。它被录制在时间的某个缝隙里,成为无数即将被遗忘的书页的一部分。
城镇、书院、船只、人群、气味和光线,这些事物都在流逝之中。时间之河推翻了它们的统治。这是一种缓慢的腐蚀,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衰老。少年太子早已死去,变得尸骨无存,但他所目击的那些事物,却依旧存活了许多年,越过战乱和严酷的年代,被帝国晚近的居民所热切地转述。
那个叫做沈雁冰的男人,像昭明太子一样走过小镇,看见了运载棉布的木船,以及林家铺子里楚楚动人的女孩。而后,他也消失在岁月的迷雾里。他的旧居,成为游客们窥视并指手画脚的地点。看哪,那个著名的作家!他们庸常的嘴脸和浅薄的议论,回旋在逝者的家园里,犹如一些无聊的影像碎片。年迈的清洁工在附近打扫,把游客的影子跟垃圾一起扫进竹制簸箕。
晚间7点到10点,是乌镇最富于诗意的时刻。在短暂的3个小时里,泛光照明下的乌镇,呈现出乌托邦的景象。泛光灯勾勒出木屋和石桥的轮廓,那些明清时代的建筑,伫立在细雨里,仿佛是一些被洗净了的器物。它们的细节被灯光所照亮,甚至那些青瓦、斗拱、雕饰、木纹和窗页的转轴,都在蜿蜒的明暗中悄然显现。而在那些复杂的阴影背后,是对帝国历史的想象性空间。它们像雾气一样弥漫在那里,向过去的岁月无限延伸。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照明,它超越了中国所有旅游景点,也就是大红灯笼的图式。基于张艺谋电影的暗示与引导,灯笼已经成为中国旅游景点的性感标志。这种充满情欲的器物,由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所批发,在整个中国大陆泛滥,用以点缀黯淡的风景,激活游客们的情欲想象,就连云南的丽江古城,都无法摆脱这种装饰的纠缠。它是旧王朝提供的老式霓虹灯,高悬于仿古建筑的屋檐之下,映照着游客们的表情。
只有乌镇西栅超越了这种经验模式。它的照明拒绝红色,而是使用最普通的枝形节能灯。柔和的黄白色光线,笼罩在沿河木屋的板壁和私人码头四周,在水面上形成倒置的镜像,制造出半明半昧的水乡幻景。跟红色灯笼相比,这光线显示出历史的质朴性,并呼请着更为犀利和敏锐的感知力。这是对游客的庸俗趣味的挑战。而在那些古朴的旧宅里,隐匿着诸多装饰精美的高级会所,它们被现代化技术所改造,呈现着奢侈而低调的色泽。
在黑夜里沿河泛舟,成为西栅最迷人的节目。船橹的咿呀声,混合着水被划动的声响,构成声音的细小戏剧。小船穿越被泛光灯照亮的窄街、游廊、高低错落的屋檐和高高挑起的窗扉、空荡的露台、爬满青苔的石阶、深入水底的石柱等,犹如穿越制作精美的电影布景装置。7层的白莲塔是古镇的最高建筑,被泛光灯所笼罩,光华四射,成为游客辨认方向的地标。但西栅没有酒肆的喧闹,也没有歌女的低吟浅唱,以及琵琶和小鼓发出的乐声,只有更夫在远处敲打着梆子,喊出“小心火烛”的“更语”。除了游客的低语,这是唯一属于小镇的人声,但它是表演性的,就像戏子在舞台上的叫板,高亢地飘荡在水面上,犹如来自水底的历史回声。跟红色灯笼相比,这光线显示出历史的质朴性。
乌镇,也即乌托邦之镇,其名源于某个姓乌的将军。据说他以自己的生命庇护了小镇。一座现今已经毁坏的寺庙,曾经供养过这个传说中的唐朝英雄。乌将军的亡灵化成银杏树,成为小镇唯一存活了上千年的精灵。每年秋天,它的果实落向大地,仿佛是一次秘密的献祭。但这个“乌”字,却有着另外的语义,那就是它的内在黑暗性。越过一千年的历史,乌镇终于从现代化改造中召回了自身的定义。
乌即黑色。黑色的袖珍小城,充满了各种恬淡的色调,唯独没有真实的黑色,后来我才发现,它的黑色仅仅来自黑夜。夜晚10点之后,更夫敲过最后一巡梆子,开始进入长时间的缄默。所有的泛光照明都阒然消失。那是比任何黑暗都更深的乌黑。当人侧耳谛听时,其间既无城镇的人声喧闹,也没有乡村的寻常声响,没有乡村惯有的虫鸣、蛙叫和人声,没有一切活物的声息,甚至河流都终止了呼吸,冻结在时间之夜的深处……
这其实就是时间之暗,无限地横亘在游者面前。由于泛光照明体系的退出,明清建筑幻象退走了,想象性空间遭到推翻。所有通往过去的时间道路被切断,剩下的只有巨大无边的黑暗。在正午的黑夜,月色和星光(还有稀疏的客栈灯光和路灯光)成为唯一的光源,但它们不能修正这黑暗的属性,恰恰相反,这光的寒冷性加剧了黑夜之暗。抽取了声音元素的黑暗,就是最彻底的黑暗。
声音(语音、噪音、乐音)、光线(灯光、火光和瞳仁里的微光)和气味(市井、酱园和厨房等)的同时退场,构成了物体系本身的空无。这物不是活物,而是死亡之物,它因典藏而变得珍贵,又因典藏而死去。尽管在那些阳光明媚的白昼,它因游客、戏园、茶馆和商铺(销售杭白菊、熏豆茶、三白酒、丝绵和木雕竹刻等)的苏醒而重新复活起来,散发出短暂的生活气味。蓝印花布在木架上高悬,随风猎猎飘动,犹如招魂的旗幡,但死亡是轮回的,它每天都要和黑夜一起返回,重新主宰这袖珍的市镇……
西栅的古老灵魂,早已被其旧主人装入竹篮带走了。■
回声
“行者”印象
《行者》……好像有点我行我素的味道。
《行者》显然以为,越是办出了自身的个性,就越能吸引人……的确,一个副刊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处处想讨好,结果可能谁的好也讨不到。
《行者》文学副刊一个星期四个版,这不仅仅是为文学多提供了一块发表的阵地,如果只是那样,它就不必叫《行者》,充其量不过是其他报纸副刊的一个复制罢了……我以为,如果副刊都在久已形成的一种编辑思路下进行选编,结果面孔大同小异,那是很乏味的。
报纸们大多毛毛雨天天下,《行者》却是在星期一集中下一场。留心、读惯了它的人,对于久违了的这一个星期,其实已渐渐累积起了一种期盼,星期一一到,老朋友们便又重逢了……
我对于《行者》的心态大约是这样。听久了台前花旦的唱腔,再看看《行者》这个须生的表演,那里面透出的新鲜气,确实是诱人的了……
——南京读者 王明皓
传统媒体看重影响力
《行者》的价值还是在建立一种标准,好作家也是善于表达的思想家。网络上的东西良莠不齐,且莠为多,一般人还是需要引介的,否则上网事倍功半。因而传统媒体有其价值,好的传统媒体,看重影响力,影响力是测量不出来的,靠口碑,感觉。
如果《行者》能有专门的网站或APP,跟帖评论就会有很多——或可与哪家有影响力的网媒合作一下?
——广州读者 李幸
兼及大文化
《行者》很对我的胃口。这是因为它的宗旨是以文学为核心来兼及大文化。它并不仅限于文学的圈子,而是把视角抬高,广及众多的艺术范畴,这样会有更多的读者来喜爱它。这些文章不同于一般报刊上的“时文”,它并不迎合读者的需求,而是在作一种提升和引导,虽然这是面向了“小众”,然而“大众”水平的提高,正是需要向“小众”靠拢的。我希望它的视野今后更加开阔一点,把世界上很多受关注的东西都变成《行者》的内容。
——镇江读者 王川
一片安静而深远的天地
“这是一次谋划已久的撤退——退守生命源头,树的根部,探寻深处有光的路。”从读到《行者》第一期主持人的开篇语开始,就关注并喜欢上了这片安静而深远的天地。
为了谋生,我已习惯了城市的喧嚣,职场的纷繁。而骨子里喜欢文学的我,没有一天不在退守,退守到阅读之中,退守到人性与文字的光辉之中,退守到情感的内核。《行者》无疑给我的阅读带来新的视野,那一阵子,我正沉醉于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朋友突然欣喜地告诉我,你关注一下《现代快报》的《行者》吧。他说,一张新闻报纸整出四个整版做文学副刊,真是太难得了。
确实,无论是赵老师每期那段清新又富有哲理的文字,还是那些个性又独到的美文,都令人耳目一新。
这一算,《行者》已出版十几期了,赵老师的“无用”功也让我真实感受到了逃离的乐趣。近期毕飞宇的两篇选读文章《大地》和《麦地》读得很过瘾,这是苏北大地,是我们家乡的大地,当这块大地以文学的面貌呈现出人文精神的特质时,我只能说,我更爱我的家乡,也更爱这块深情的土地了。
感谢《行者》在喧嚷中给了我一片安静而深远的天地,我希望她也能越走越远,越走越宽。
——盐城读者 江华
更低,更慢,更软
有人问起《行者》的选稿要素,我回了6个字:更低,更慢,更软。
都知道奥林匹克的格言:“更高,更快,更强。”
文学的草木气质,质疑“主干”的单一,与“宏大”“高强”有点隔。
更低:无非是贴着地面行——“用一根针挖一口井”。在日子的缝隙里,感知人性深处的暗涌。
更慢:据说人上了高速,灵魂要过3天才追得上。不妨等一等。慢下来,才听见某种微妙的声音。
更软:记得一个电影镜头,巴赫的音乐响起,一棵枯树奇迹般复活——我感到音符的柔软透明质地,一下子“成了巴赫的羔羊”……
本期《行者》五色杂陈。可读到“海派”作家陈丹燕、“中间代”作家曹寇的新作。文化学者朱大可的随笔,有根的纵深,枝的从容,以及叶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