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丹去过很多城市,但最多在外面待两三年,就会回南京待上一年,觉得这样才能接上地气,才能重新找到面对生活的姿态。
这些年,穆丹做过很多事情,都与电影无关。他学过N年德语,花了N年时间创作音乐和制作音乐,后来,又策划过N多个电视节目,读过N年经史,习过N年书法,研究过N年语言。
这次回来,穆丹决定拍一部关于南京的电影。就像电影的名字《环城七十里》所寓意的那样,南京是起点,也是终点,绕了一圈,穆丹又回来了,他觉得是时候给这个城市一个交代。
以南京外国语学校学生生活为背景,在南京拍摄,整个创作团队的成员都是“南京人”,演员则海选自南京各大高校。影坛之外的穆丹,编剧、导演、制作的这部“南京电影”,7月份将在全国公映。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
拍一部电影,给南京一个交代
环城,是南京外国语学校的一个老传统,始于上世纪70年代。
一天之内,沿着南京城墙走完一圈,磨练意志,也更接近更了解这个城市。活动的发起据说源于鲁迅,就读于江南水师学堂的年轻鲁迅和朋友们一起沿着南京城墙走完了第一圈。
环城对于穆丹来说,是不可磨灭的青春记忆。
穆丹是南外78级德日班的学生,是南外最早参加环城的一批人。这个活动是他的班主任钱铁锋从金陵中学传到南外的,后来班主任成了校领导,环城也成为南外每一届学生的“成人礼”,毕业前夕都要沿着城墙暴走一圈。
一天环城七十里,其实并不止七十里。南京城墙长七十里,而绕着城墙外面走,得有八十里,一天走完并不容易。
穆丹在南京的早期生活都在鼓楼一带,家住在北极阁,上的外校在鸡鸣寺那边,后来在南京大学读德语也是在鼓楼。小学四年级开始住校,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社会的学生,突然走在南京城里面,会很震惊。
第一次看到河西,那时候还叫城西,第一次看到下关,第一次那么细致地去看城南……有高档的使馆区,也有破败的棚户区和菜市场,有非常优美的东郊,也有尘土飞扬的工地……
但在当时,穆丹其实并没有如此多的感触。“就是累,太累了,但是为什么二十年以后还在回忆,并且始终想去表达这件事情,我认为它肯定有很深的意义”。
穆丹觉得,青春就像“环城”,它毫无意义,从起点到终点走一圈,起点就是终点,像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圆圈,但是你在这个过程中的暴走、冲突、疲惫、怨恨各种体验,这种无目的地展现、发现和体验,才是青春的真谛:一场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行走。
电影《环城七十里》就是以这样一所真实的学校,这样一个真实的传统为创作背景,讲述的是一群高三学生毕业前最后一年的故事。
南京著名DJ吴继宏在影片公映前小规模的观影会上看了这部影片。这部电影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蓝色大门》,就是拍一拍好学校的学生,他们的苦恼和生活。没有硝烟四起街头帮派,没有刀光剑影出走堕胎,纯粹的校园生活,干净乖巧的好学生,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长。
为什么偏偏是南外
看电影的时候,有人问吴继宏:第二天就决定是否保送的大考,男主人公却花了一个晚上环城,以至于考试迟到、输掉了机会,这样的情节你能理解吗?
吴继宏说,“可以”,因为南外是一个很特别的学校:绝大多数学生在高考前几个月就已经收到了来自国内外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对一个骄傲的南外人来说,“众多保送入学机会中的一次”,当然没有唯一的“一次意气用事的环城”重要。
“看这部电影,就是看一位诗人的深情和骄傲。”吴继宏说。
以南外为影片背景,看似“没得选”,因为导演是南外的。
拍一个普通中学也可以,而且更能代表大众,但穆丹觉得,南外的特殊性反而让电影更具冲突感。
穆丹小学四年级开始住校,一周只能回去一次,进了学校就不能再出去了。在他的印象中,一排小孩儿站在水龙头前洗脸、洗衣服,一起共同生活八年。从这种封闭的环境里走出去,走进这个城市,它才有更强烈的不适应,和对现实的震惊。如果在家门口小学上,可能会更自然融入这个城市,毕业了,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疑虑和不适应。南外的这种封闭,反而跟现在普通中学的日常生活很接近。现在的孩子接触社会越来越少,上学放学都是家长陪同,没有时间和机会来独立探索这个城市。”
电影是在南外仙林分校取的景。
穆丹就读的南外,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校园里有山,有两个池塘,有篮球场、足球场、排球场、田径场,非常开阔,每一届就只有一百多人,活动空间非常大。但现在回去,没法拍,太紧凑了,画面拍不出通透感。仙林那边反而更像过去的南外。
穆丹觉得,校园变紧致了,但现在的南外气质上更学霸了。
过去进外校就是一种选择,学语言。也没现在这么红,那时候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并没有觉得学外语有多牛。现在是无论如何都要进,能进的都不是一般人。
过去进南外也难,也要考试,但考上了就一路读到高中毕业。不像现在淘汰率这么高,压力这么大。
找城墙做影片的代表意象,真找对了
无情最是台城柳。对应当下的校园生活,那就是“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所以影片里神秘少女在先锋书店留言板上写下邀约“城墙见”,注定了将会成为失落的记忆。
影片中的很多故事发生在台城上。这是最美的一段城墙,也是穆丹最熟悉的城墙。一边是玄武湖,一边是紫金山,整个城市在苍茫中展开。
小时候上学天天直接从台城上走过去,从北极阁上去,从九华山下来,学校就不远了,那时候两端都坍塌了,正好可以上去、下来,放学不想回家就躺在上面,城墙上积了厚厚的土,长着高高的杂草,一到秋天全部铺在地上。那时候城墙两边的垛子都倒了,躺在城墙上,视野没有任何阻挡,直接就能看到玄武湖、紫金山,看到太阳升起、落下,非常美。
“天天走的地方,你能不对它有感觉吗?”为了捕捉黄昏时的光线,穆丹连续十五天爬上台城拍摄,可说是不计工本。
当然,现在的城墙跟记忆中的城墙还是有差别。
“我们小时候的城墙就像家门口的一个坡一样,谁都可以顺着那个坡子走上去,没人觉得它是一个景点。现在基本都连起来了,更具明代那个城墙的气势。”穆丹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前,南京城到处是坍塌的城墙,几乎占了一半,城砖可以随便拿,现在觉得还蛮珍贵的,但那时候就是烂砖头,到处都是,太多了,谁都可以拿回家垫垫灶台,或者放在家门口做个石墩子。
“我当时没想到能拍出这么漂亮,因为城墙修复了以后跟我小时候不一样了。结果我上去以后,一拍特别漂亮,前景是很青春的小孩,后面是几百年的城墙,再后面
是南京林立的高楼,青春、古老和未来,和谐地共生。找城墙做代表意象真是找对了。”
首先,南京城墙是世界上最长的城墙,而且它妙就妙在不是传统的东西南北四四方方的,而是按照山形水势修建,蜿蜒曲折、非常漂亮,它不仅是明代的,也是清代的,也是民国的,甚至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来红卫兵在上面修的各种工事、刷的大标语,我们都能看见,再到后来慢慢封起来,整个历史就在城墙上。第二,南京城墙好就好在它不是一个孤立的风景区,它直接插在城区里面,城墙跟高楼贴着走,虽然这个古代最高建筑的高度跟现在的高楼没法比,但是它体量大,不断蜿蜒,气势上足以压得住那么多高楼。用城墙贯穿整个南京,非常现成而且有代表性。
南京几个风雅的地方都避开了
除了城墙,先锋书店、浦口老火车站、青果里这些南京标志性建筑大量出现在电影镜头里,南京几个特别风雅的地方,东郊、颐和路使馆区,穆丹都避开了。他想拍的是城市,而不是景点。
“我想拍我们每天生活的城市和生活方式,而不是一个公园化的东西,东郊其实已经变成一个公园化的东西了,它不是人居住的地方,包括现在拍南京的民国气息,都去西康路拍,我不想拍民国南京啊,我想拍当下南京,拍最现实的南京,告诉人们南京有多美,南京的美不仅在于那些封闭的景色,南京的每一寸都很美。我拍的是每天日常能切肤感受到的生活的美,在这里成长、居住、浸泡的美,而不是周末或假日你为了脱离这个城市而去休闲的一个地方。不是脱离而是投入,这是我想表达的视角。尤其他们是学生,他们一起过校园生活,但很快他们要投入到城市里去了,要投入到现实里去了。”
南京的气质,你是改变不了的
吴继宏也是南京人,自小生活的地方以颐和路为圆心,北到下关,南到北京东路,是更富有现代味的民国南京。
在他的印象里,34路公交一路“叮”到中山码头,“中山8号”渡轮只要一块钱,10分钟后就来到英国人修的浦口老火车站。
所以电影中老人随口说出的童年美味,伴随画面上少年踩脚踏车穿越挹江门,声画交织,南北交融,一时让他感动得无语凝噎。特别是,最新的行政区划中,“下关”这个区名,已经不存在了。
去年夏天,电影《环城七十里》开始拍,整个南京都在改造,大概有一半勘好的景,都没法去拍,这对穆丹来说非常痛苦。但拍完之后,穆丹又感到欣喜。
“最后发现,其实南京你是改变不了他的气质的,为什么?其实你修的都是主干道,主干道一转,进入任何小岔路,还是原来那个气息,非常浓厚,一个城市不是靠几个主干道来承载他的气息和文明的,而是千百条主干道岔进去的小路,里面有商贩、小区、麻将档,有小吃店、老理发店,夏天赤大膊的老头、小孩,他还在,你只要一拐到那里头就有,一开始的确没法拍,但我往里走,拍到一个更活灵活现的南京。城市很好玩,所有的城市都有中心广场、CBD,有门票昂贵的剧院,有大批的景点,如果你这样去看城市的话,其实都差不多,但是实际上你只要拐进任何一个巷子里,你会发现城市的差别太大了,不管是民居形式、人的生活形态、语言方式甚至打招呼的表情都不一样。”
“南京人喜欢摆个冷脸,说话比较粗,好像你欠他钱一样的,但是为什么大家并不反感这个城市?南京人不会把自己抬到一个很高的地方,相反,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无所谓甚至很没文化,其实这样大家都自在,一个外地人来到南京,也不觉得低人一头或不自在,南京人也自在,不装,我该怎样就怎样,但你仔细看,南京人的生活方式还是很细腻的。我很喜欢这个城市。这个也有利有弊,南京人呆在这里也不想走,进取心少点,但它肯定有它特别舒服、特别符合人性的一种方式才会让你不想走,才会让别人想来。南京变了,新街口变了,但是去老一点的城区,还是那样。南京在变,但也没变。人们来了又走,南京还是原来的南京。”
诗歌化、民谣、 “反表演”
2012年以前,穆丹做的事情都与电影无关。
45岁的时候,也就是去年,他成立了东禾影业,开始筹备拍摄《环城七十里》。
关于这部电影,有几个数字跟穆丹有关。
剧本
27
这部影片的剧本一共写了27稿。
一开始穆丹想拍成一部青春校园喜剧片。里面的故事是做了大量的采访座谈从经历过高考的年轻人那里淘来的。很生活化,不乏感人、搞笑的桥段。
这个基础上改到第四遍,定稿,筹拍,开机在即,这时,穆丹突然叫停,觉得不够。他认为,的确,这一稿里的故事很落实、很合情合理,也许会使观众有共鸣,但仅此而已。他所要的,是超乎观众生活经验的电影;这部电影想做的,不是描述高考压力下郁闷的高三学生,而是告诉00后的年轻人,青春,可以是这样的。
连续20天每天一个大纲的策划会让参加剧本创作的每个人几近崩溃,每天脑力激荡12小时觉得弄成一个特牛掰的本子结果第二天一开会又被否了。对人对己对事能做到这么极致的人,就是穆丹。
叫苦不迭的年轻人在半年后看到纷纷出炉的青春片的时候笑了,里面的桥段都是那么熟悉。原来,你想得到的,大家都想到了。
最后,《环城七十里》成了现在的样子。它的故事是超浓缩的,没有铺陈、卖弄,所有情节都是点到即止;它是反剪辑的,大量的长镜头让剪辑师抱怨无事可做;它是反西方视觉系统的,全片几乎没有一个色彩浓烈的镜头,城墙的深灰、天空的浅灰、树木的绿和夕阳的淡金中浮现的是远去的白衣少年。
穆丹之前做的N件事情都清晰地指向这样两个字——诗歌。
《环城七十里》,就是这样一部诗歌化的电影。
音乐
12
影片中有12首歌曲,其中7首是穆丹的旧作。创作的时间是15年前。
那时,穆丹还是漂在北京、热爱鲍勃·迪伦、欣赏Dire Straits的“吟游诗人”,在一群致力创作中国式民谣的“先锋”音乐人中,诗化的歌词是他的标志。
后来的一天,穆丹离开北京回到了南京。他因姐姐出国离别随手写出的《暮色未深》成了他自己觉得最无缺憾的作品。当大家为《环城七十里》主题歌定哪首争论不休的时候,这首淡到极点的民谣打动了所有人的心。
《哑子的爱情》《一个唱歌的人》《孩子诞生于泥并祝福你们》《一只受伤的狐狸》《告别的少年》《爷爷走了》等歌曲的小样被从穆丹尘封的磁带堆里一一拣回来,垫到影片粗剪版。
《城门城门几丈高》这首歌穆丹是临时做的,却成了他最得意的作品,简单、上口、很乡土、很中国。九分半钟,把南京的十二个城门都唱进去了。
《环城七十里》,就这样成了一部现代民谣音乐电影。
海选
500
演员的选拔工作历时半年,除了专业电影学院、戏剧学院的推荐,几乎淘遍了江浙沪的艺术院校。在给500个海选而来的学生试镜之后,穆丹淘汰了各大名校的表演系学生,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排出了一个这样的阵容:
陈嘉的扮演者陈俊达,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电视编导专业学生。
孙熙文的扮演者孙熙言,四川传媒学院摄影专业学生。
张超然的扮演者黄婧,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电视编导专业毕业。
在主角和主要配角里学过表演的,只有扮演林珮曦的李佳怡,而李佳怡在班上恰恰属于“专业平平”的那个。
在电影拍摄的初期,很多常混剧组的工作人员暗暗对演员的表演大摇其头,认为他们根本不会演戏。而穆丹的说法是,“我要的就是他们自己,不需要去演”。
《环城七十里》,就是这样一部“反表演”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