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举办2022年世界杯,卡塔尔正在花费数十亿美元兴建酒店、地铁、购物中心和体育场馆。但是,兴建这些场馆的工人收入甚为微薄、住宿条件极差,甚至不能自由离开。
现代快报记者 潘文军 编译
两年间近千名外国工人死在卡塔尔
在卡塔尔的建筑工地上,工人不仅要戴上安全帽,在安全帽的下面,他们还要戴上一层薄薄的棉帽,以抵抗清晨的严寒和正午的阳光。工人们最常戴的是一种只有一道细缝的帽子,眼睛刚好能从这道细缝中露出。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群幽灵正在建设这里的城市。正是因为这群幽灵的存在,这个海湾国家才能变成一个五光十色的天堂,一座座摩天大厦的完工,为这个国家带来宾馆、写字楼、商场和足球场。
加尼施就是这样一个幽灵,他刚刚返回自己位于尼泊尔东南部的家,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卡塔尔,并且发誓再也不会踏上这片沙漠。
今年春天,加尼施回家的愿望似乎还遥不可及。一天傍晚,刚刚收工的他筋疲力尽地趴在多哈郊区宿舍的床上。宿舍只有16平方米,却挤住着10个工人。由于风扇坏了,窗户又是用铝箔密封好的,房间里显得异常闷热;房间外面,柴油发电机发出震天的怒吼。今年26岁的加尼施有着一头披肩的黑发,他虽然有点害羞,但性格还算阳光。在这里,他必须以极大的毅力才能抵抗身体的疲劳和情绪的沮丧。
加尼施所住的地方是一栋灰色的水泥建筑,位于多哈一个住宅、公交停车场和工厂仓库的混合区。在地图上,这个地区只标着“工业区”的字样。但这里却是成千上万姓名不详的工人的家,他们在这里吃饭、在这里睡觉。在加尼施所住的楼里,大约100名工人被安置在三个楼层,他们远离金光闪闪的酒店所在的市中心,他们生活在卡塔尔酋长们梦想的边缘。
这个梦想就是2022年世界杯,卡塔尔已经被选为主办国。到目前为止,虽然位于多哈南部的阿尔-瓦卡拉体育场主体结构已经开始搭建,但还没有一座为了2022年世界杯而新建的体育场完工。而且,要想成功地举办一届世界杯,仅仅有体育场馆是不够的,酒店、道路、桥梁、停车场和地铁系统的扩展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些工程就是加尼施这样的工人正在从事的工作,赛事组织者声称这些工程并不仅仅是为了8年后的比赛而展开的,世界杯组委会不想留下口实,为了在沙漠地带举办一次足球比赛,已经有数百人“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根据已经被卡塔尔政府证实的消息,2012年和2013年两年中,共有964名来自印度、尼泊尔和孟加拉国的工人死在卡塔尔。大多数人死于夏天,他们或是因高温天气被热死、或是因工伤事故死亡。人们不禁发出疑问,难道一次足球比赛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那么多人为了保证比赛顺利进行而送上自己的性命吗?
比这更糟的是贿赂丑闻。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报道,在决定2022年世界杯足球赛由卡塔尔举办的过程中存在腐败行为。前卡塔尔足协官员、曾经的亚足联主席穆罕默德·哈曼贿赂了国际足联执委会的成员。报道说哈曼于2010年用500万美元贿赂了非洲足联的各个执委,以保证他们在选择2022年世界杯举办地时把票投给卡塔尔。卡塔尔最终如愿取得想要的结果,而这也成了加尼施这样的工人痛苦的来源。
没有担保人同意,工人不能离开卡塔尔
30多人光着脚聚集在加尼施的房间里,地板上蟑螂乱窜。工人们正在讨论为什么房间里仍然人满为患,为什么厕所仍然很脏,为什么他们的饭菜依然不能令人满意。有国际组织早在去年11月就将他们的悲惨状况公之于众了,但自那以后,情况并没有多大改观。一名工人抱怨说,这栋楼里住着上百个工人,却只有3个小洗手间。另一名工人则抱怨说,经常有援助人员来参观访问,但情况从来没有任何变化。一名来自尼泊尔西部的脚手架工人说,他从去年11月中旬开始来这里工作,但时至今日,还没领到过一次薪水。工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名叫迪帕克的上了年纪的监工不得不把一些人带到外面。加尼施不再说话,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工友们大嗓门的说话方式。
他们太容易激动了,所有人都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倒在这片沙漠的人。在这个国家140万的移民工人中,大约一半来自印度和巴基斯坦,16%来自尼泊尔,剩下的主要来自伊朗、菲律宾、埃及和斯里兰卡。
工人们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沉默而顺从地来到工地干活,即使生病了也不能休息。“有时候我头很晕,早上根本不能起床。”加尼施平静地说道,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缺
点一样。他说,只要有一天不上工,就会被扣除月薪的5%。所以,即使是生病了,他也会去上工。可以说,他们的法律地位甚至还不如奴隶。
尽管卡塔尔有基本的劳动法,但该国很多建筑公司都这样对待自己的工人。每个想到卡塔尔工作的人都必须找一个本国人做担保,他们管这种担保叫做“卡法拉系统”。如果没有担保人的同意,外国工人不能变换工作或者离开卡塔尔。在卡塔尔,工会是被禁止的。
5月中旬,卡塔尔政府宣布改革“卡法拉系统”,让人更容易获得离境签证,并加大对公司没收工人护照行为的处罚力度。但是这一改革被国际组织批评为“假惺惺的”,更有组织称这次改革为一个“错过的机会”。
人们无法否认这样的事实:卡塔尔是一个富有的国家,有着相当大的天然气储量,人均GDP在全球名列前茅,这样一个国家应该有能力支付高工资。世界杯赛前的建设热潮吸引了来自法国、英国、德国等国家的很多公司来这里淘金,但他们不愿意与印度人和尼泊尔人分享他们的利润,加尼施每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8-10小时,每月薪水300欧元。
他的父母和姐姐住在尼泊尔东南部莫朗区的一个小村庄中,他的父亲种植大米和蔬菜,他的姐姐还没嫁人。加尼施的弟弟也在多哈,在一个工地当监工助理,他的薪水是每月180欧元。兄弟俩的收入全都寄回了家,这也是整个家庭的唯一收入。
加尼施每天天没亮就得到施工现场向一个男人报道,那个男人知道他除了听话没有别的选择。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加尼施提前支付了两个月的薪水给中介机构,这就是说,他在登上飞机飞往卡塔尔之前,就已经背上了一身债务。买卖廉价劳动力是个利润丰厚的行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获得被人剥削的机会,工人们还要自己掏钱。
遭遇欠薪,连回家的机票都买不起
在卡塔尔,还有比加尼施更命苦的人,他们住在木质棚屋中,从加尼施的住处开车去,需要30分钟。棚屋顶上覆盖着波纹状的金属片,四周挤满了废品站和多哈的边缘仓库。街道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条土路可以抵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这就是那些为了卡塔尔梦想实现而辛勤劳作的人生活的环境。
每间棚屋里放着3张上下铺,一共有60名来自斯里兰卡、尼泊尔、孟加拉国和菲律宾等国的工人住在这里,他们是泥瓦匠、电焊工和干式墙筑墙工。在去年年底之前,他们受雇于“李记”贸易和承包公司,这是一家专门从事高层办公楼内部装修的公司。但是现在,这家公司在进行资本清算,来自新加坡的公司总裁被逮捕入狱,雇员们则在等着拿从2013年春天开始一直欠着的薪水。几乎没有人能够买得起一张回家的机票,他们滞留在了多哈。
这些工人中有一个名叫拉姆·阿查尔·科哈的26岁男子,他在尼泊尔城市悉达多纳加附近的一个村子长大,悉达多纳加位于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西南方。穿着一件T恤、一条长裤和一双人字拖的科哈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到卡塔尔旅行,因为不认识路而误入贫民窟的游客。两年前科哈刚来到卡塔尔时很有幽默感,时不时就会讲一个笑话,现在,他已经忘记了怎么笑。
与加尼施相比,科哈连工作都没了,等待他的将是更加苦涩和绝望的结果。他在尼泊尔的家中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这使得和加尼施同岁的他看上去要更为苍老一些。今年年初的一个星期天,他坐在床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科哈说,他供职的公司2012年中标多哈比达塔内部装修工程。当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建筑时,它还只是一个外壳而已。现在,卡塔尔游泳协会、卡塔尔足球协会以及世界杯筹备委员会都在这座有着优雅扭曲身姿的摩天大厦中有了自己的办事处。
科哈做的是电工,他安装了吊顶灯和调光开关,并且完成了所有的接线。客户希望一切都是白色的:桌子是白的、椅子是白的、地板是白的、墙壁也要是白的。科哈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感到很自豪,并且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一张照片中,巨大的、雪白的会议桌旁配着优雅的灯具,地上浅色的大理石清晰可见。据说,这个地方现在归一个富有的卡塔尔酋长使用。可是,这么漂亮的会议室的建设者科哈现在连一张回家的机票都买不起,只能困在窝棚里自生自灭。
工人们的欠薪加起来大约30万欧元。“李记”贸易和承包公司的代表去年9月向建筑物业主发出提醒通知,但迄今为止,工人们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不算返回加德满都的机票钱,科哈还欠着2200欧元。他认为如果自己离开卡塔尔,就不会拿到一分钱了,所以他留了下来。时不时地会有捐助者拉来整箱的面包、土豆、肉和蔬菜,帮助这些困在窝棚里的工人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科哈最后一次给家里寄钱是去年10月,而且寄得并不多。他的两个儿子一个5岁一个7岁,跟着他的妻子普纳姆和他年迈的父母挤在一间房子里生活。“他们只能靠贷款过日子。”科哈尴尬地说。他为不能养活家人而难过,哪怕这不是他的错。为了挣几个小钱,他最近一直在打零工,帮助私人家庭做点木工活、安装一扇门什么的,一天能挣18-20欧元。
提起诉讼,法院拖着不判决
加尼施一天的工作从凌晨3点半开始。起床后,他必须迅速到卫生间旁边的水龙头洗漱完毕,然后带着惺忪的睡眼冲到设在旁边一栋建筑一楼的厨房领一天的伙食。两名厨师站在一个巨大的水壶前,他们会给加尼施的饭盒中装满汤、米饭、肉和面包。加尼施带着饭盒去工地,然后一直撑到晚上。
在公司高层的眼里,加尼施和其他住在工业区的工人就是工具,和铲土机、推土机没什么两样,随时可以从一个岗位被调到另一个岗位,或是从一个工地被运送到另一个工地。那些签约作为地板铺设工的工人发现他们的实际工作是在沙漠中挖地基;木匠被当做石匠用,甚至要铺地毯。但是没有人敢抱怨,因为他们害怕失去自己的工作。加尼施2012年2月抵达多哈时签的合同是当电工,但老板安排他搭脚手架。
当科哈走进多哈法院大楼6楼的一个房间时,加尼施已经在那工作了两个小时,多哈法院大楼离科哈曾经工作过的比达塔仅有数米之遥。科哈和一些同事将“李记”贸易和承包公司告上法庭,希望能拿回自己被拖欠的工资。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因为他必须支付120欧元的诉讼费,这相当于他以前月薪的一半。现在,科哈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出现在多哈法院大楼,而且每次进入大楼,他都希望可以得到一个最终的判决。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只会听到一句敷衍的话:“你很快就会收到你的钱的。”科哈讨厌听到这句话,他想知道卡塔尔富有的酋长们付给他们工人这么一点可怜的工资究竟有多难。
大约有50名穿着T恤和人字拖的男子出现在法庭上,其中一些还带着一塑料袋的材料。这已经是科哈第7次来法院了,他希望法院能够快点做出裁决。他坐在法庭左侧第二排的座位上,他前面的台子上坐着法官,看上去不超过35岁。一个彪形大汉开始搜集工人的材料,他一边嘴里嘟哝着什么,一边在材料上签字,然后把它们还给工人。所有的诉讼中,没有一件开庭讨论超过1分钟。
多哈的劳动法庭上演的是完美的现代版“卡夫卡式”审判。大多数原告甚至根本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不会说阿拉伯语。当想到妻子和儿子时,科哈的嗓音开始颤动,他说,他不能再一次空手而归。一个小时之后,叫到了科哈的名字,他跳了起来,但只是签了一下名字就回来了,整个过程不超过1分钟。法院的人告诉他,他应该在周三来法院的14楼;法院的人还告诉他,也许到那时候,就会有一个裁决了。
布拉特:让卡塔尔办世界杯是个错误
同一天,加尼施被送到了一个大桥的工地上,大桥位于离卢赛尔市不远的地方,工程是卡塔尔新基础建设的一部分。卢赛尔市位于多哈以北,该市正计划在海边兴建定居点,并开凿人工运河,修建别墅和豪华酒店。加尼施赶到施工现场,很快就消失在一大群“幽灵”工人中。后来,他在回住处的公共汽车上睡着了。
问题不在于卡塔尔没有劳动法,而在于有法不依。直到最近,卡塔尔劳动部只有150名检查员,他们只能检查很少的公司。但随着2022年世界杯主办权的获得,卡塔尔的公司和建筑工地的数量迅速增长。接下来4年中,卡塔尔计划投资1510亿欧元搞基础建设,要想让劳动法得到遵守,看来更难了。而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近日更是首次表示,将2022年世界杯主办权授予卡塔尔是“一个错误”。
整个世界都在关注这个海湾小国。现在总算有了一点进步:工人宿舍将会变成有卫星电视和免费网络的房间,而且一间卧室不允许超过4个床位。此外,每个工人都将拥有在卡塔尔的银行账户。但是新规定仅适用于那些直接修建世界杯比赛场馆的工人,这样的工人目前仅有200人。其他在卡塔尔的工人仍将和以前一样住在城市边缘又闷又拥挤的房间里睡觉,和加尼施以及科哈相比,修建世界杯场馆的工人过着国王一般的生活。
加尼施已经回家,但科哈还不行,因为他根本买不起回去的机票。现在,他在多哈找到了一份稳定的电工工作,但是他的前雇主还没有支付欠他的工资,法庭也一直没有做出判决,也许很快就会判的。